曾经的“天才指挥家”舟舟:已经40岁 只有78岁的父亲陪着他

曾经的“天才指挥家”舟舟:已经40岁 只有78岁的父亲陪着他

封面新闻记者 薛维睿 摄影 关天舜

今年4月1日,舟舟四十岁。胡厚培回忆,大概从3月份开始,陆续有媒体找过来,想报道舟舟的现状。四十不惑,胡厚培觉得,“这个选题不错”。

被外界这么密集地关注,最近几年还是头一次。

上世纪90年代,舟舟家喻户晓,最辉煌的时候,一年演出有168场,登上的都是世界级的音乐殿堂;如今偶尔有的媒体采访和电视节目,往往会用“被遗忘的天才指挥家”来形容他。

身材发福、鲜有演出、对音乐激情减退,见到的人都证实,舟舟的人生的确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人们对天才的黯然离场感到落寞。

令人扼腕的人生起落,舟舟全无意识;而他78岁的父亲胡厚培,围绕在舟舟身边四十年,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远比人们想象中看得更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表面上的热热闹闹总会过去”。

如今舟舟过着不那么热闹的生活。在深圳一个残疾人艺术团里,每个工作日的上午,舟舟8点起来“上班”,在排练室转悠一个小时,看着其他团员压腿练舞,是他这一天工作的全部内容。

采访那天的下午三点,舟舟午睡醒来,推开团长办公室的门,见到架着摄像器材的记者,对团长肖唐生抱怨,“又有人来”。

见到镜头转向他,舟舟更加愤然,“就知道拿我打广告。”

“不打广告”,团长揽着舟舟哄道,“记得你生日那天吗?来了那么多喜欢你的人,你又是名人了。”

表演

舟舟四十岁生日那天,肖唐生给他办了一场生日宴,来了许多公益人士和企业家。

那天舟舟穿着一位女企业家送的黄色POLO衫,站在一个六层高的奶油蛋糕旁,依次和上前送鲜花和红包的人合影。

一家企业送了他一部点读机,可以放出交响乐,舟舟在拨弄出音乐后,用拿着礼物的手指挥起来。

大家赶紧拿出手机,拍着舟舟这场突如其来的表演。

“舟舟喜欢过生日,平时他总抱怨无聊”,胡厚培说。没有生日和演出的时候,他用“没有内容”形容舟舟的生活。

胡厚培和舟舟在艺术团宿舍。

艺术团在深圳低山村的一个院落里,周围是大大小小的工厂。胡厚培第一次从机场到这里,打车花了二百三十块钱。

舟舟是团里的重要人物。在艺术团方正的院落里,放置着一幅巨大的海报,他的照片位于正中央。二楼的团长办公室外,舟舟的宣传照挂在右上方。办公室隔壁的十平方米房间,是胡厚培和舟舟的宿舍,除了独立卫生间,还有一张沙发和一台电视,是这个团最顶级的配置。

2016年,舟舟在北京生病,胡厚培把他带到深圳治疗。南方新鲜的空气,顶级的住宿配置,以及20万的年薪,把舟舟留了下来。不过,因为艺术团经营不善,承诺没能没能完全兑现。

团里租不起乐队,舟舟这一年的演出不到十场。他也失去了对音乐的兴致。胡厚培回忆,过去每天上午八点,吃完早饭,舟舟会准时站在音响前面,把喜欢的音乐碟依次放来听,一听就停不下来,最多的一次,听了七个小时。

这个项目已经被舟舟取消。他时不时会把CD碟搬出来整理,但很少再把它们放进播放机。只有偶尔打开电视,看到中央音乐频道的交响乐演出,他才会被吸引住,停下手中的事,一动不动地看完整场。

舟舟在宿舍整理CD。

最近两年,舟舟还开始抗拒拍摄。他反感被安排在镜头面前的表演,要靠着不停“哄”,才能说服他在摄像机面前“来一段”。

拍摄前一天,胡厚培问他,能不能穿着礼服,去排练厅表演一段。舟舟头也不抬,“我怕热。”

第二天上午,舟舟最终答应换上一件短袖衬衣,在乐团老师的示意下,练习的团员们停下来,把舞台让给他。

排练厅响起《歌唱祖国》的音乐,舟舟不情愿地拿起指挥棒,过程中几度停下来,嘟囔起嘴,表情不耐烦。

舟舟表演《歌唱祖国》。

歌曲结束,舟舟迫不及待走下来。胡厚培站在排练厅外面,端着事先承诺帮他给团员买的棒冰。舟舟接过来,把四十多根棒冰拿到排练室,开心地发到每个人手中,唯独不发给摄像人员。

“这算好的了”,舟舟团里的朋友李强回忆,之前有个节目组过来,想给舟舟拍两集片子,哄了两天,硬是不表演,最终片子没拍成。

掌声

拍《舟舟的世界》时,导演张以庆感觉庆幸的是,舟舟自然放松,根本无视镜头。那个时候,舟舟还不知道,面前架起的摄像器械意味着什么。

舟舟在武汉歌舞剧院长大。胡厚培是名低音提琴手,家就住在剧院的宿舍里。舟舟跟着父亲,整天待在交响乐团、楚剧院和话剧团里,跟在一众表演者和艺术家身边。他是先天愚型患者,智力只有30,却极善长模仿,从指挥、唱戏到朗诵,舟舟都能煞有介事地表演一段。

6岁那年,一位乐手调侃着让他上台指挥,没想到舟舟随旋律起落,手势挥落惟妙惟肖,指挥家推老花镜的手势,也被他像模像样地模仿进去。

一根长筷子,胡厚培缠上黑色胶带,成了舟舟的指挥棒。

他被默许站在舞台侧幕。每当交响乐团演奏,舟舟总在旁边忘情指挥,那个样子看上去,甚至比真正的指挥家更加投入。“普通人会受到外界干扰”,乐团的常任指挥梅笃信说,“舟舟反倒可以完全沉浸在音乐中”。

一曲结束,掌声雷动。“虽然演出跟舟舟没关系,但他的确分到了部分掌声”,纪录片以旁白说道,“人不能一辈子无人喝彩。”

那个时候没人想到,舟舟以后的人生,将比大多数人得到更多的掌声。

1998年5月16日,摄像机跟拍舟舟10个月后,《舟舟的世界》在湖北卫视播出;随后,中央电视台将片子增加7分钟,分为上下两部,在国际频道播出。舟舟一时间变成全国瞩目的新星。

胡厚培回忆,真正开始走上舞台,始于1999年1月22日那个晚上。

那次受到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理事长刘小成的邀请,舟舟在残联举办的新春晚会上表演。

当晚北京保利剧场里,舟舟作为压轴上台,身穿黑色燕尾服。临演出前,周围人都为他紧张,他却神态轻松,还问身边的工作人员,“会有人给我献花吗?”

那次的舟舟被很多人形容为“大师风范”。开头熟练起拍,换曲以手势示意观众安静,末了又是一个漂亮姿势,让乐手们起立致意。

一曲《拉德斯基进行曲》结束,时任中国残联主席的邓朴方上台,转向乐团,“谢谢你们圆了舟舟的指挥梦”。

舟舟成为那个时代最有名的励志典范。

从那个时候开始,舟舟迎来人生中最辉煌的几年,走在北京街头,不时有上来签名的路人。

采访中,胡厚培拿出厚厚的相册,光辉岁月的情景,他仍然历历在目。“中国每一个省会城市他都去过,好一些的地级市也都去了,出访了五国三大洲,在美国七个城市巡回演出过。”

胡厚培给记者翻阅相册。

2000年5月19日,舟舟与施瓦辛格手牵手走进了北京人民大会堂,在这一场名为“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中国世纪行”募捐的特殊晚会中,舟舟指挥中国歌剧院交响乐团义演。

当时报道称,“舟舟的传奇般的音乐人生让首次来华的施瓦辛格十分感动,这位慈善大使当场捐款15万美金。”

同年,在世界顶级的卡耐基音乐厅,舟舟指挥美国十大交响乐团之一的辛辛那提交响乐团演出。在胡厚培看来,这是舟舟这一生中最耀眼的时刻。

准备

对于后来的落寞,胡厚培则说自己早有准备,“很多人问我,我说这很正常。潮起潮落,没什么奇怪,也没什么接受不了。”

在胡厚培看来,像舟舟这样的残疾人,在掌声和鲜花中活了那么多年,“值了,应该满足”。

他曾经不敢想象,舟舟会和音乐走那么远。拍纪录片的时候,胡厚培正在为他另做打算。那些时候,他常让舟舟端着小凳子出去,跟着街边跟擦鞋摆摊实习,或者学学怎么给自行车充气。

热爱音乐不是一种职业,胡厚培说,尤其是对舟舟这样的残疾人。

这不是他为舟舟做的唯一准备。在他三岁的时候,他和妻子又要了一个生育指标,生下了女儿张弦。

女儿十八岁的时候,胡厚培夫妻正式地坐下来,和她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他们明确告诉她,如果不是因为舟舟,是不会有她的,她将来最大的任务,是好好照料哥哥。

没想到女儿默默听完,一声不吭。在这之后,也没再作任何表示。只是舟舟出名以后,有记者要采访她,她都谢绝,不面对镜头,也不出现在所有与舟舟有关的活动中。

胡厚培知道,她心里有一种本能的反抗,“我和她妈妈都觉得,对不起我家姑娘。”

2002年,胡厚培在买了一套140平方米的房子,房产证上写了女儿的名字。现在他所有的退休金,也都留给了她,算是一种补偿。

“没有多余的能给她,舟舟那些年赚了多少钱,我就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

不少人认为,胡厚培一直在消费舟舟,利用他赚了盆满钵盈。胡厚培说,像舟舟这样的残疾人,能挣的钱是有上限的,大家只知道舟舟能挣钱,却不知道他能消费多少,“我要给他保持一个60人的乐队,得花多少钱。”

2006年,胡厚培带舟舟退出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后,曾与人合作成立“舟舟交响乐团”。但舟舟能接到的演出越来越少,乐团在长期入不敷出后解散。

镜子

属于舟舟的时代落幕了。在九十年代末的中国,舟舟曾是最有名的励志神话,被称为“天才指挥家”和“音乐奇才”,最声名鼎盛的时候,武汉市残联甚至提出,要为舟舟在市民广场塑一座铜像。

这个提议被胡厚培拒绝。“他不是天才指挥家”,在很多次采访中,胡厚培都解释过舟舟的指挥能力,“铺天盖地的报道都在夸舟舟,舟舟到哪演出都能给别人带来快乐,我不想破坏这个气氛。”

舟舟演出。图据网络

“他是一个病人,而不是指挥家”,张以庆在后来的采访中也说,“当时的时代需要舟舟,或者说需要造就一个前所未有的残疾人明星。”

事实上,让舟舟走上舞台的那场演出,为了找到愿意与舟舟合作的乐团,中国残联花了不少功夫。在四个月的时间里,被大部分的乐团拒绝。最终,中国歌剧芭蕾舞剧院交响乐团答应合作,但对方的态度是,“我们就陪舟舟玩玩吧,他比划他的,我们演奏我们的。”

但在电视和报纸单方面的传播中,舟舟本来的样子被覆盖了。

随着一个时代过去,人们开始关心他是否是真的指挥家。知乎上后来有一个问题,“舟舟的指挥到底是什么水平?”下面的回答无一例外都表示, “根本不发挥指挥的作用”。

那些质疑他炒作和欺骗的人,胡厚培认为,“他们至少缺乏一点宽容”。“舟舟有他特殊的肢体语言,让观众能欣赏他,被他感染,这是一种社会现象。”

比起外界观众,那些在武汉乐团里的人,要更早明白舟舟对于舞台的意义。

刁岩是舟舟在武汉乐团最好的朋友,早在舟舟成名以前,他就认为,对舟舟在音乐上的造诣,过高或过低的估价,都是错误的。“这件事的意义不在音乐本身,而是具有人性价值。”

舟舟身边的人,大多能看到这种“价值”。而在舟舟的商业价值和艺术需求之间找到平衡,是胡厚培很长一段时间想解决的问题。

舟舟交响乐团的失败,部分原因也在这里。交响乐团曾经两度转手,因为与胡厚培合作的人,在他看来,对艺术和观众“缺乏起码的尊重”。通常,舟舟需要60人的交响乐团,但对方将乐团人数削减到了28人,“这个人数,达不到交响乐团43人的最低配置。”

乐队解散以后,舟舟的表演条件更差。在来深圳以前,舟舟在北京一家残疾人艺术团待过,因为请不起交响乐队,舟舟常常听着音响放出的音乐指挥。有一次舟舟被安排的表演,是跟着《小苹果》的音乐比划。

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变好。4月16日晚上,艺术团到广州白云区一个山庄演出,当天这里在举办一场慈善晚会,舟舟被安排指挥一场大合唱。

现场没有乐队,舟舟对演出兴致寥寥。表演完成,团里的艺术总监并不满意,他认为舟舟提裤子的动作,应该经常出现,“这就是美,舞台上的美,弱智的美。”

胡厚培不置可否,舟舟毕竟是团里的一员,理应发挥他的作用。在商业和艺术之间,他好像从来没有找到过平衡。但胡厚培认同当年《舟舟的世界》里的一句话,“舟舟更像一面镜子,折射所有待在他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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