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见阎王(民间故事)

四见阎王(民间故事)

北风呼啸,欲断寸草之生,雪花飞舞,难寻口气之温。山庄淹没在风雪中,仿佛这里没有人烟。杨老汉嘴唇颤抖,喘着粗气,摸索着掌上油灯,穿上破棉袄,使劲地扎着腰间的草绳,顺着墙边来到堂间供奉祖宗及妻子牌位的石桌前,蹲在地上,点燃烟斗,泪水汪汪:老祖宗,我对不住你们。爹娘、妻子,我无脸见你们,爹娘留给我的一亩半地我为治病给卖了,妻子陪嫁的衣柜卖了给孙子上私塾了,还欠了一身债,这两间草房明天就不属我们了,现在就我这个人还属自己的,……列祖列宗,爹娘妻子,我无地自容,现在就去见你们了。杨老汉磕了磕了烟灰,烟斗在手里掂量一番,别在腰间,面向祖宗三叩首,然后一摇一晃地走到院里,仰天长叹,“老天啊,天地这么大,就没有我的一席之地”,说罢一头撞向南墙。

一、还有脸皮,阎王不让死

东方黄晕微微,阎王殿金碧辉煌。大殿最高层中央,阎王正襟威坐。殿前大场,两排卫士持戟而立,两张木制长条桌摆在中间,一张桌前坐着主审官铁心常,另一张桌坐着签发生死簿的命官肖区桂,他的面前有一个肚大口小的坛子,坛子镶有金文,大意是:欲死盼碎心肺,真死俯屈“当啷”五声,多者善也,进殿是否听响声。殿大门中间挂一块金匾,上面写道:阎王温馨提示,有进来路无出去的门。门卫士李达工左手紧握月牙枪,右手拿一把大钥匙紧盯着门上的大铜锁。此时,兩排隊伍早已恭候,人们纷纷翘首期盼请阎王早日批准入主极乐世界。杨老汉骨瘦如柴,没有力气跟别人竞争,被甩在队伍的最后。没人理他,他干脆坐在路边树下沿石上碾碎几片树叶装进烟斗点上,左手在后背上搔痒痒,两眼眯缝着看热闹,嘴里念叨,我这把骨头挤不过你们,可靠过你们。可又一想,阎王长得啥样,是人样,狗熊样,还是铁面獠牙,这里看不清。痛快点,他脱下鞋子,爬到树上,一看大殿上下的状况心里就凉了半截:阎王不过是个草头王不像个大官,不如县令派头大,没有抬轿上茶女人簇拥,那几个官不如村里扛大称的神气,兵卒不如县衙关大门时扛顶门柱的人马多。嗯,咱心眼少,做梦想从穷窝跳进福窝,看来爬进了泥坑了,命真苦啊 。

队伍中有的腰酸腿疼,有的汗流浃背,有的饿得昏倒在地,有的喉咙嘶哑:

“阎王,再不收我就对不起人了,我已进贡了。”

“我已在此等候半月多了,再不收我,我当着阎王面上吊。”

“阎王你要再不让我快死,我跟你拼了。”

……

侍卫官布扎岩听了,不耐烦,两眼一瞪,头发将铜盔顶起,大嘴露出了铁底黄牙,向手心吐了口唾沫,使劲一搓,手握剑把大叫,这是阎王治地,不是吃了干饭树下发牢骚的乡间民巷,就是正月初一死了爹也要说拜年的话。

杨老汉听了,嘿,天下都和王母娘一个姓,不准说筐里有烂杏。忽又听布扎岩发狠,谁要不说往阎王脸上贴金的话,这家伙等不到天大亮,看下场!说着,他“噌地”拔出宝剑,寒光四射,朝着爬在大殿墙壁上一棵秧上的南瓜劈去, “喀嚓”——南瓜分成两半。众人吓得“扑通”倒在地上不敢吱声,更不敢看天。杨老汉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这种场面,心里一阵颤抖,手、脚酥软,眼一黑, “啪地”从树上坠到地面,疼得大叫,“哎吆!哎——吆,我娘啊,我——我,今天要死两次了。”

咚、咚、咚,大殿上传来三声鼓声,此时,东方露出一丝红晕。阎王喝了茶水,擦擦嘴,惊堂木一甩,开始办公了。主审官铁心常挨个从排队等死的头名开始宣读张六、马三、郎豪、夏三兰、吴贵、王八、沙仁精等等的人间表现,每读完一人的卷宗,就问该人还有什么需要陈述的,如果没有,再向阎王建议收留或者不收。如果建议收留,这时该人会面朝阎王三叩首,然后迅速跑到签发生死簿的命官肖区桂面前的坛子前,躬腰口袋对准坛口,坛子里传出至少五次“当啷”声,阎王会大嘴一张发出批准令——“哈欠”,肖区桂则赶紧拿起鸡毛笔在这人的生死簿画个“X”,郑重宣布,“阎王叫门了”,并朝天举起一个白牌子,殿大门卫士李达工见到牌子,“嘭”地打开大门锁,该人像骑马似的进了殿大门,又听到“咣”的一声,门又关死了。

太阳落山了,天色渐黑,杨老汉又疼又饿,眼里冒金花,心里着急了,死也困难,什么世道?可恰好希望到啦,他在苟恋全的身后 。铁心常举起斟满水的花边大碗一饮而尽,肚里发出咕咚声,清清嗓子,宣布:苟恋全,仁禾县员外,年方四旬。该人是退位官员,吃喝懒惰出名,欠债数目大。不养老,其母七十岁有余,糠菜难饱,三根筋撑着头。他养的狗比其母吃的、用的好之百倍,狗时常享用云贵产的好烟佳酒。近日,他私自将母亲的棺材顶帐,更为荒唐的是,又以房子更新为由,将母亲赶出家门——“物归原主”,送她到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娘家。苟恋全,你懂不懂一点孝道?苟恋全不服气,吹胡子瞪眼,既生瑜何生亮,娘自己养自己就可以,生我干啥?

铁心常脸一横,奇谈怪论,荒谬至极!

李达工挽起袖子,往手心吐唾沫搓拳,裂开大嘴,打,打狗日的!

苟恋全头一仰,“咕噔”往地上一躺,右手捂着眼,两脚使劲蹬地:阎王,我娘全身是病,既不能给我挣钱又不能种地,我还要管她的饭,出钱治病,这年头,谁愿做赔本的买卖?我养狗,全是名犬,一只波斯狗能卖百十元,一只贝莎丽母狗和一只弗兰士阳狗配对能值几千元。现在是求生靠做买卖,养娘不合算,养狗最实惠。

“什么东西,养娘还算豆腐帐”杨老汉开腔就骂。

苟恋全看不起杨老汉,“土包子你算老几,敢与我理论?”然后,他嗯恨几声,不屑一顾,我已深刻领会到“爹亲娘亲不如狗亲”的伟大道理。我名酒喝了几十大瓮,四人轿也坐足了,死也不赔本,两百余斤身体,今天赌上了,你们愿咋处理都行!说完,他从手指缝中观察,呀!李达工的枪尖对准自己的肚子,铁心常的脸鼓得圆又黑,是在等着阎王的宰杀令,完了,知道铁嘴难过铜关。霎时,他两只胳膊平在地上,全身瘫了,蠕动着嘴唇,央求道,阎王,本官,不,不,本人有一项小要求,只有一项,在阴间改个名字,以防讨债人堵家门口,千万别把我住处告诉俺老舅。

杨老汉抠着脚丫里的老灰,噗、噗吹着,说人到了阴间,还改头换面,啥意思?

苟恋全摇头,现如今,债多虽然像虱子多了不怕咬,但有时也会遇上不要债要命的。

主审官合上卷宗,叹口气,阎王,苟恋全已无颜面在阳间,请收下重生修养。

阎王没注意主审官的请示,嘴里喃喃,一年没见张玉皇了,不摸情况,看来阳间出问题啦。

苟恋全打了几个滚才爬起,没顾上吹打身上的尘土,也没向阎王三叩首,一瘸一拐地到肖区桂的坛前,哆嗦的右手抓口袋,一顿饭时间总算对准了坛口,坛子发出一阵“当啷”声。

阎王这才抖了一下神,直了直腰,大嘴一张,哈欠。 肖区桂抓起鸡毛笔在苟恋全的生死簿啪、啪画个“X”,连忙大叫,阎王叫门了,顺手举起白牌子。卫士李达工见到肖区桂的牌子,“嘭”地打开大门锁,苟恋全颠着大肚子想快但跑不动,气喘吁吁地进了殿大门。

这个案子时间长,李达工生气,又好笑。杨老汉见此,嗨,下雨不打伞——沦到我了。

铁心常擦了嘴上的唾液,但忍不住,啊嗤——,啊嗤:杨氏老汉,梁上府台头村人。一介村夫,只知老婆孩子热炕头,南瓜饼就咸菜,与世无争,是种田放牛的好手。能力平平,已为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贫民。不愿拖累老小,非常希望到阴间享受余生。经验审,还有脸皮,基本无损,头顶受了点轻伤,弄点红汞碘酒擦擦无碍。杨老汉,还有什么对阎王说的?

杨老汉跪地叩首,对地呻吟,阎王,阳间的事我不念叨,只盼在阴间吃饱肚皮,一天三顿窝头就咸菜就行了,三顿,就三顿啊。

杨老汉见阎王无反应,想阎王听不明白,就直起腰,手卷成个桶放在嘴上高叫,我这把年纪,见风流泪,说话结巴,吃饭露拉,走道拖拉,尿尿滴嗒,饭无孬好,清清淡淡,热热乎乎,汤汤水水,节日有点豆腐就够了。

铁心常为难了,自己审案不计其数,今天遇到难题了,建议收下于心不忍,建议不收,阎王当众否了,我要在众官面前丢身份,显得水平能力差。他的前额渗出了汗水,怎样向阎王建议,心中无数,但他历经风浪,于是腰一躬,手捂肚子:阎王,肖老弟,我太内急,撑不住了,请肖老弟直接向阎王请示。

阎王张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明白此事。铁心常一溜烟跑向厕所。肖区桂听了,心里埋怨,铁心常把难题向下推,让我坐蜡,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我也顺水推舟:阎王,请指示,本人十万个拥护。

阎王这时明白了,东瞅瞅,西望望,无法推辞,说朕要是收了杨老汉你,对不起你的儿孙。

杨老汉寻死心切,听到阎王的“收”字,便跑向殿大门。众人痴笑,说杨老汉是个山怪,没见过大世面,不懂程序,既不磕头,又不拜坛子。肖区桂边喊边拽他的衣服,拦不住。还是李达工劲大,将钥匙、月牙枪“嗖、嗖”扔到地上,两手抱住杨老汉,“老弟啊,阎王不要你。你不认识我啦?”

杨老汉傻了,用衣袖擦擦眼珠,啊呀,这不是南山坡的达工哥?你大我六岁,真是想不到,在这里见面。说完,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李达工将他扶起,给他擦了泪水:阎王不收穷人,咱常听说阎王不嫌鬼瘦,不是那么一会事,你身上几斤肉,能出几两大油,榨几两豆油,他本上都记着。李达工将食指放到嘴里,漱溜一会,吐几口,意思是阎王没从你身上闻到油花味。

杨老汉生气了,我有油吃还到这里?我瘦得舔十遍骨头也难闻到腥味。李达工眼皮下耷拉,嗯,明白就好啦,回家帮助儿孙吧,快要冰消雪化,他们等着你帮忙种春田哩。又长叹一声,唉,兄弟,别走我这条路。

杨老汉双手合拳,真是好老哥,我不会忘记你。李达工难过地搓着额头,从裤兜里摸出两块银元递到他的手中,说,一块你当路费,一块给我的老婆孩子贴补生活。

杨老汉拿着银元紧皱眉头,反复掂量,像有难言之隐。李达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是真银元,我记上了暗号,中午太阳最毒,你拿银元照太阳,会出现三个“+”字。

杨老汉嗵地跪在地上,你老哥家要有难处,只要捎句话,一定帮忙。

李达工弯腰推了他一下,快走吧。他刚要离开,又回身叮嘱,夜里走路,银元放在鞋廓络里安全。

二、还有良心,阎王不许死

鸡叫三遍,太阳出头。 杨老汉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儿子家的土炕上,咬咬牙,吃力地,呆呆地看天。儿子、儿媳、孙子扶在炕前,泪流哽咽。乡亲们纷纷慰问:

“老哥头,孬日子快熬过去了,一定想得开。”

“叔啊,孙子过两年就娶媳妇了,你还要看重孙哩。”

“爷爷,孙悟空能过火焰山,咱也能过得去,好日子在前头。”

……。

邻村的郎中匆匆赶到,给杨老汉号脉又观气色,脸上略显喜色,边给杨老汉包扎边说,杨大爷老陈病犯了,心里焦虑想不开,‘区区小疾无大碍’,抓几副药服了就稳住啦。乡亲们听了,心里有底了,再次安慰后便离去。郎中给杨老汉的儿子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屋外的窗下,郎中说,方才我那是宽杨大爷的心,他的病要在村里治愈,少则二至三月,化费至少也得两间房钱,要到城里找名郎中,再少要比我的贵两倍。儿子听了,脸“唰”地有晴变阴,看天看地,又看郎中不语。

他们的谈话杨老汉也听到了,明白了,只要喘粗气 ,就要拖累儿子,是家庭的赘石。大半月后的一天,杨老汉觉得身体有点劲了,开始思讬,阎王嫌还有脸皮不要我,咱把脸皮破坏了看收不收我?恰巧,儿媳烙完饼子给丈夫送早饭去了,灶堂内未烬的柴禾冒出青烟。他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身子来到灶堂前,将烟斗伸到灶堂内点着,颤微微的吸了几口,咳嗖起来,心乱了,在鞋帮上磕了烟灰,朝着儿子干活的方向,儿啊,我不再拖累你们,对不住你们啊。他把烟袋插在腰带上,一弯腰,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扎进灶堂内。

杨老汉到达阎王殿时,已是下午,太阳离山还有三杆高。众人见他发头焦黑,脸上紫一块,灰一块,耷拉着浓饱,以为见到了真鬼。不等杨老汉跟他们打招呼,已吓得赶紧躲闪。杨老汉心想,你们躲得越远,我见到阎王越早。真巧,一会,杨老汉已排到正数第二了。

主审官铁心常擦了脸上的汗水,拧着擦巾,汗水已积攒近两桶,紧紧腰带继续审案:严久生,云中县贾华村人,六年私塾,岁四十有五。其德行不善,长期欺下瞒上,使人无法设防。口念“童叟无欺”卖东西,用小米算法将老人弄糊涂,三升东西按九升收费,还振振有词,侵犯老年人的利益天打五雷轰。知道学童识数,就将秤杆裁短,四两等于一斤。

严久生听了不以为然,哈哈,从长安到汴梁,从西京到东京,买的不如卖的精,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拨下皮来动不着里脊肉就行!

李达工火冒三尺,举枪喊着要打严久生,严久生吓得躲到布扎岩的身后,眼镜贴着布扎岩的屁股。布扎岩赶紧夺下李达工手里的枪,制止了。

铁心常接着宣读,严久生将亲爹的寿材换酒喝,用红纸糊的萝条筐当楠木棺材给爹看,还对娘说,这是天下一流的红木加檀木做的,永不贬值。岳父庆大寿时,其送得礼金九块银元上写“孝婿祝大人寿比南山”,其中八块是白漆铁片。诸如此类,难以胜数。你还有话向阎王可说?

严久生没挨打又牛了,撩起衣襟擦把急汗,在长条石上坐下,两手将长袍下部一掂,腿叉开,正正眼镜,点燃香烟,啧啧几声,头一低:阎王,世道变了,欺骗爹娘像集市上卖糖葫芦的是无奈之举,更有甚者,坑蒙老婆孩子脸不红心不跳,是家常便饭。美丑善恶不顶钱花,更不顶好酒喝。要想办大事,捞大钱,离了“尔虞讹诈”四字经难成,难成啊。

主审官拍拍案卷,哼了一声,真是有学问呢。严久生的种种诺行,已失去做人必备修行——良心,在人间已失去立人之本。建议阎王收留,强迫修行正果。

严久生手脚麻利,嘴念“谢谢,阎王,谢”,脚已碰到了坛子,眼一瞥坛上的铭文,腰朝坛口作了个揖,传出“当啷”声,又飞快地向殿大门口跑。

“站住!” 布扎岩一个箭步抓住了严久生的后衣领。

“抓我干什么,又没犯法”。严久生像乌龟拉碌轴一样拧回头责问。

“坛子里响了几声‘当啷’。”肖区桂追上来大声问到。

“我耳朵背,只听一声,缺四声。”李达工转转脖子说。

“你这个浑身散发酸味的文化人拿我们这些人不识数。呸!” 布扎岩向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知道,阳间是菠菜白菜葱一天五遍涨价,只有老头不涨价。认为阴间是死了没人埋,只要有‘当啷’声,意思意思手续就办妥了,哪知道收留个我这样的老头还涨价收大钱哪?” 严久生感到非常委屈。他猴坐在地上狡辩,自我圆场:古往今来,皇帝草民,谁跟钱出五服?

“那你回到阳间练习好了怎样办手续再回来也不迟。”铁心常高声叫到。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请阎王及各位大人勿误解!我再补上。” 严久生两手扶地求饶,心想,在阎王面前不好徇私舞弊,这几个吃黄粮的太没有人情,不念我和阎王一个“姓”字,不知道合伙欺骗阎王捞钱花。他又起身回到坛前,摇动着上身,一次,二次,三次俯身总算对准了坛口,坛里传出四次“当啷”声,……

铁心常伸伸腰,抠索着眼角,烦气地掀开了另一本案卷:杨老汉忠厚老实,迫于生计,无心在阳间拖累家庭。经实地验证,他本人还有良心,虽面部受伤,搞点獾油擦擦,无碍春种秋收,还能帮家庭一臂之力。建议阎王不要收留,让他完成人间之事。

杨老汉听了,赶忙跪在地上求告,阎王,你不知道,阳间无穷人活路,俺叫地地不应,叫天天不灵,哭找不到坟崮堆。俺,俺求求你老人家收下我! 见无人表态,他呜呜哭起来,俺是属小牛的,是拉梨,挨鞭子的命。

李达工紧走几步,将杨老汉拉到一个墙旮旯里,压低嗓子,兄弟别嘲了,穷人跳井的,上吊的,喝药的,死的再多也改变不了这世道。再说,阎王不会害你,上一次,一个大肚汉想死上缴了七马车银子,但不听阎王招呼,阎王生气啦,判他两脚在阳间头在阴间可难受了。

杨老汉不吭声了。

李达工把身上的水葫芦和四个窝头递给他,说家里可能为你翻江倒海啦,快回家吧。

三、还有人肠子,阎王不收

杨老汉渐渐地,发出了痛苦的喘息。家人脸上稍微有点温色,杨老汉有救了。儿媳坐在炕边泣不成声,儿子右手在鞋跟擦把鼻涕说,爹走到这一步,是我不孝,脸上无光,无能啊。孙子在地上长跪不起,哭喊,爷爷,爷爷。乡亲们听说了,纷纷前来看望劝说:

“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千万别想不开,不走华山那一条道。”

“你自己到阎王那里,清闲啦,可孩子孙子咋办?”

“日出东海落西山,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何必哭呢!”

……

经过村里郎中数月的治疗,杨老汉的面伤愈和了,它的脸上有时呈现出一丝微笑。一天早晨,杨老汉醒来发现院里两棵树没了,回到屋里看到缸中的几升玉米也没有了,问儿子,他支支吾吾,儿媳放下手中的锄头,无奈的说,那点粮食已经籴了给你孙子的先生,哪里急用就用在哪里,几棵树已经送给郎中顶药钱了。

杨老汉听了,脸呱嗒黑下来,但强忍着,自言,也是,也是哩。家人离开后,他独自一人在院里转圈子,心想,我活在世上还有啥意思,那些劝人方顶饭吃还是当钱花?正巧,邻居的一只看家狗有气无力的来到他的面前,象是要食吃。杨老汉生气了,狗你找错人啦,咱们谁也顾不得谁。狗的到来却提醒了他,阎王的喽啰们说我有良心不收,趁早让狗吃了心,阎王就该收我啦。他紧了紧腰间草绳,聚劲,再聚劲,跌跌撞撞地扑向狗头,……

杨老汉刚出现在阎王殿前的等死队时,就被铁心常、肖区桂等发现,他们脸上有些别样,有些气。铁心常将杨老汉的案卷向前放,嘴里罗嗦,杨老汉又来干啥,耽误时间,老百姓还有活得不耐烦,真不明白!先打法他回家。他正正乌纱帽,头没抬,眼皮半眨半掩:杨老汉,我已知道你的阳间表现,你是老实人,虽穷但守本分,不干鸡鸣狗盗之事,还有人肠子。我不再向阎王提建议,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白搭上路费,快回家吧。下一个怀全州

杨老汉火啦,大叫,阎王,我这是第三次求死了,俗话说有在一在二,没有再三再四,真不讲理!

布扎岩摆摆手,几个衙役将杨老汉抬到了场外。

怀全州心不在焉,心咕捣,阎王像村里拿镰刀看(庄稼)坡的,断案不如县令水平高。我判案,先设罪名,然后夹棍说话,举着酒杯能断案,百儿八十号人一场酒时间完事。看来,我要过关,以“赖”为上策,只要装死牛,阎王也不能拿开水烫,打扮成乞丐也可以糊弄过关。

铁心常再一次点怀全州的名,他才稍稍集中点精神。铁心常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绷紧了脸读案卷:怀全州,梁上府君资县治头镇人,县令,官衔七品,岁四十。身为大清国官吏,重臣,在任知县期间,自己一手遮天,亲戚狐群狗友无法无天,官场一天不如一天,贪污堕落成风,克扣民脂民膏屡见不鲜。去年,治县瘟疫成灾,民不聊生,你将皇上的赈灾银全都交给了拉夫雅国的情人挥霍,致使尸横路边,骨露田间。前年,你为了保住官衔,将自己二十岁的姨子介绍给知府死去的老太爷“活守寡”,又将自己十余岁的女儿嫁给知府三十余岁的卧床不起的傻瓜儿子为妻,真是没长人肠子。

没等铁心常读完,李达工攥住月牙枪猛戳地面,好坏种一个,身在大清国,一点也不“清”。

怀全州听了,一脸不高兴:大人一席话,真是亘古以来最大冤枉!根据与老婆研究的意见,我讲几点,第一我躬耕为臣,死而后已;第二身怀子民,呕心沥血,使天下太平,子民安居乐业,为上司首肯,子民之敬仰;第三虽到阴间门槛,还胸装天下黎民之冷暖。

孙老汉擦着鼻涕,阎王也知道他蹲着撒尿说话不算数,说人话,拉狗屎。

布扎岩嘴一张,嘿嘿笑了,这家伙嘴上抹香油,像炒菜离不开三大件——葱姜蒜。你欠下老百姓的债,就是到愚公有第十万个孙子时也还不清。昨天早上,武生、晨广等百姓听说你刚入棺材,就纷纷拿起家伙挖你家的祖坟。

怀全州发怒了,我在位入厕时,裤子没解开,有人就知道要有响声,大呼来了香气。前几天,我陪一重要大人的宴会,散席时,放了一个小屁,酒店老板现场发挥,说怀大人“指示”我向各位致以亲切问候,诚邀你们再次莅临!现在尸骨未寒,就要挖我的祖坟,怎么人间冷暖,世态炎凉都轮到我头上!

铁心常吹了吹案卷上的尘土说:“你的功过是非,自己心里最明白,百姓有杆秤!”

怀全州不满意,“在位时众人捧,退位时全家踩,”什么玩艺。

杨老汉好笑,搓搓眼皮,啊呀,这不是治头城的漕和仁那狗东西呢,又改名换姓了。

怀全州一愣,心里打鼓,阴间有人认识我,戳我的脊梁骨,顿时脖子像弹簧一样,一上一下,嘴里发出呕、呕、呕声。

铁心常搓着右额,有话就说,‘呕’什么。

“知府范祷慈给我歌功颂德时,我趁人不注意,将供品中的一个花金蛋吃下,现在难受,噢、噢,哎,哎吆——” 怀全州弯着腰,汗珠砸在两脚上,揉着肚皮痛苦地叫道。

杨老汉跺着脚,啥出息,死了还恋不花自己钱的饭食。

“你享受好事的时候却想不到痛苦。”布扎岩笑道。

怀全州左手擦眼泪,右手抹鼻涕,嘴螂啷,反正跟你们说话,是鸡跟癞蛤瘼亲嘴小口压不住大嘴,有理也由不得我,牙狗背老母猪有冤屈说不出。

铁心常听得认真,艮着脸问怀全州,有话快说!

怀全州的脸上像发过洪水,黄一溜,黑一溜,听铁心常催促,顿顿神,觉得阴间还有说话发牢骚的地方,抬抬头,壮壮了胆,歪裂着嘴:阎王你管好阴间事就行了,不要打听阳间事。在阳间谁给我的官和俸禄?府里的大人们衣食住行、吃喝嫖赌、游山玩水我不进贡,不干那些事,知府能用我吗?府里的大人们比爹用途大。

怀全州又呕了一口,吐物喷到了肖区桂的左脸上,铁心常快速捂住鼻子,怀全州缩缩舌头,肖大人,我现在是嘴巴管不住肚子。

肖区桂心烦地狠,右手抹着脸上的脏物,左手捶桌子。

怀全州见肖区桂没发火,松了口气,继续道,知府常教诲,扎针要牢记选准穴位,见了官大一阶的,叫爹没错。

杨老汉听了,对一旁的人说,他买不起镜子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人?

阎王捋捋胡须,饮了一杯茶,轻敲桌面,阳间乱了,张玉皇的位子不稳啦,根子就在“娶媳妇戴‘孝’帽,从头上坏了事”,千万要警惕,决不能让这股风刮到阴间,绝不当第一个千古罪阎王。

铁心常看着怀全州的表演,觉得好笑有趣,竟忘了向阎王提“建议”,抿着嘴巴,继续说!

怀全州跪在地上,刹那,老泪纵横,头碰地,两手紧紧攥着土,吞吞吐吐:女士们啊,先生们呀,朋友哥们,酒吗,茶啊,烟暂不说,好菜准备着。我,我,我心系百姓,特别是那些寡母孤儿的,现已鞭长莫及,尤其请阎王想方设法照顾好泉旺山庄的胡二娘和三个儿子,还有,通天国的伊丽亚和五个孩子,成山顶黄——黄貂禅和七个女儿,唉,唉,还有玫瑰园的六娘子、红灯大街的白里香小姐,对对,还有母猪山寨的那帮娘们。我要进了阴间,他们一定太孤独,生活太苦啦,我的心长在后背上——放不下。

“嗤——嗤嗤”。 杨老汉笑了,老百姓开门柴米油盐醋酱菜七件事,这家伙真是一个官僚,张口三遍熟料,像肛门里塞陶砾,满腚竟 “瓷(词)儿”。

“怀全州,怎么心系的全是一帮娘们。” 肖区桂摸着额头。

布扎岩扫了众人一下,心直口快,怀全州,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那帮寡妇娘们是你的情妇,那些孩子是你的私生子。

“你,你,你,打人不打脸。你让我在众人面前丢人,失身份。” 怀全州抬头愤恨地白了布扎岩一眼。

杨老汉向过路的人要点烟末点上,笑道,怀全州成了过街的老鼠还摆谱,真不要脸。

“怀全州是你叫的,怀全州是有职位、有身份、有地位的。现在无时间跟你计较,以后叫怀知县或者怀大人。” 杨老汉不经意的话被怀全州听到了,他“嚯”地从地上跃起,朝着杨老汉咆哮。

“好了,好啦!不要争吵!怀全州让阎王照顾人,总不能让阎王在人家面前化‘干拳’,那些儿女叫你‘爹’,你要有所表示。” 铁心常朝着怀全州伸伸舌头,捻动着拇指、中指、食指。

怀全州恍然大悟,“啊,啊,我读了十几年的书礼,明白了,我要支付钱财当抚养费!请阎王不要操心。”

可他左顾右盼,额头一皱一松,嘴巴一张一闭,我、我,呃、呃。

李达工好笑,怀全州在台上时呼风唤雨,现在却丫又葫芦摁到腚里进出两难,吞吞吐吐不利嗦。

肖区桂看透了怀全州的心思,向布扎岩丢眼色。

布扎岩明白了,果断地下了命令,众人听着,向后退五十丈。

“把我在善国寺以捐款名义存入的九十万两银子交给胡二娘、伊丽亚、黄貂禅。”

“其她人不管了?”

“嗯、嗯,还有——”。

“太没良心,只管生孩子不尽抚养责任。”

怀全州甩把鼻涕,鼻孔发出抽泣声,我在法拉美国呼郎洞里放着六十万两金子,城里的九处房产,还有在拉地那国的十七座庄园,就匀给玫瑰园、红灯大街、母猪山寨的那帮娘们,要高看白里香小姐一些,她时常受那些大娘们的嫉妒欺负,十二岁开始跟我好,我来这里时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呔、呔、呔呔,咣、咣——” 大殿上钟鼓手听了高兴,左手提着小铜锣,右手拿木锥奏打击乐。

铁心常一阵辛酸,嗓子沙哑,一日夫妻啊,百日恩哪,哪哪哪,绿水青山哪。

布扎岩眼圈湿了,好山好水,好情人,千年难忘一日情,还有那寂寞的常娥啊。

肖区桂十年没见妻子了,听了铁心常的歌,眼圈红润了,低声唱吟:十日,十日那个夫妻啊,恩比那个啊,啊、啊、啊,泰山高噢,噢、噢、噢。

李达工弄不明白,凑热闹,把腰上的喝水瓢扔到地上,抄起地上两根木条敲起了“咯吧”鼓,像乐队总指挥,众人随声附和:

“老婆是粮草,情人是个宝,忘了粮草不能丢了宝啊。”

“百日那个情人哪,似海那个深呀,昂昂, 昂昂昂,海枯石烂啊,永不变哪,昂——”

布扎岩抹抹眼泪,朝怀全州举起大拇指,那么多女人多艳福,真有本事,能力大!

怀全州瞅了众人一眼,满脸愁容顷刻全无,笑笑眯眯的说,真没想到,阴间也佩服我。他翘起了二郎腿,如遇春风,兜售经验:现在,当官的人人都在拉二簧摆长腔花拉百姓的钱。设个金光闪闪的理由,比如到天国取经、慰问如来、让丈母娘一日死五次等,银子哗哗来,捏造工程骗百姓最容易得钱。

阎王大怒,忘了用惊堂木,拍案而起:怀全州在世间乱伦也勾起你们的苦楚,神魂颠倒,又是京戏,黄梅,秦腔,打锣击鼓,西皮流水的,太不值得!

他稍稍缓了口气,转动着手脖子,书归正传。

大家立时一本正经,鸦雀无声。

怀全州先是一愣,又一想,这套八八戏俺比你们演的优秀,在老百姓中已成“稻草人”不管用。于是,两眼一眯缝,朗诵:

台前念真经,

台后不像僧;

人前是唐僧,

人后是白骨精。

铁心常急了,狠砸桌子:怀全州,住口,那是你们官场的鬼八戏。

怀全州擦擦嘴,不吭声了。

“怀全州,你自己就那么几个大钱?”肖区桂像无事似的颁着指头问道。

“一点瞎话,八辈子遇不到女人。” 怀全州举起双手对天发誓。

肖区桂半精神半糊涂,怀大人,俗话说,县令、县令,官不大,半个皇上,大印一响,黄金万两。你没有百十万金子谁信呢?

怀全州像聋子听说书,全神贯注不说话。

肖区桂再次催促,怀全州支吾,兄弟一时冲动说实话了,当官的,如果没有好处,天下官谁还当哩?最熊的官还有三分利囔。

铁心常数着手背上的汗毛,怀全州,是否了解阴间的生活?

怀全州皱了皱眉头,噘着嘴,知道,称盐打油得化自己的钱,理发修脚自己掏腰包,禁止纳六妾包情妇,总之,很清苦。

铁心常笑了,你花天酒地习惯了,能甘心做小民呀。换位思考一下,你知道小民流血流汗难饱肚皮,就死心塌地的来阴间当小民?就没有未雨绸缪点。

怀全州心里一惊,阎王这帮贼骨头也刨根问底,专提不开的壶,刷锅水也尝腥膻。现在必须当“死牛了”,常言说的好,好汉子怕懒汉子,懒汉子怕急汉子,急汉子怕赖汉子。于是他慢不精心,眼一眨,接着半闭:阎王,铁大人,肖大人,差点忘了,还有布老弟,按官衔没给你们排错位。来壶龙井茶可以吧?

布扎岩嘴一歪,眉毛竖起来,哼,怀全州,别人的尊称一字不少一字不多,我这里就添加“还有”“老弟”字,居心叵测。

怀全州心里“咯噔”一下,太疏忽了,说实话了。他知道,人分三六九等,官分品衔职位,权分虚和实。推测,阎王用餐时,铁心常、肖区桂站在桌前看着,布扎岩在门口放哨。阎王泼拉腚走后,铁心常、肖区桂才虎吞狼咽,他们拔腚而走,布扎岩再打扫盘子吃剩饭,没实权。

怀全州怕被揭穿,遭布扎岩的暗算,急忙笑嬉嬉地狡辩,尊敬的布长官,我得大意是,参加阎王大宴时,你当主陪,我提壶端盘。

布扎岩笑了,这还差不多。听了你刚才的话,我不想干了。

阎王想了想,说这里的龙井茶仅我一人用,破格一会,铁、肖、布三位官员也尝尝滋味,怀全州用茶是朕另眼相看。

布扎岩皱起眉头,抚弄剑把,怪不得人们争着当官,奉献老婆的,头破血流的,原来到了阴间也享受阎王的待遇。

李达工生气了,把枪扔出去,砸到门上发出喀地一声,冒出火花,往地上一坐,王八蛋,我不算官吗?伺候阎王六年了,才知道不是官,不如个昏官死鬼。

孙老汉听了絮叨,是官强过卖桑叶的,李大哥混得不行,和集市上干短工活的一样,挣不了几个大钱。

怀全州装没听见,茶一饮而尽,连声感叹,好茶,好茶啊,但马上一脸愁容:各位大人,我民事小人,只懂二分半地,油盐醋,晚上搂着老婆生孩子养家糊口三样大事,不懂你们大人的辞藻。

肖区桂板着脸问,直截了当,你自己私存多少钱财?

怀全州知道不妙,肩一纵一耸,右手插到裤裆内,传出砰、啪声,嘴里大叫,难受啊,难受死了——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装着啥药,议论纷纷。

孙老汉到看透了,“嘿”地笑了,说怀知县该文明时不文明,当着众人摸耍枪头,拿虱子。

怀全州很认真,数左指头,近三个时辰没有娘们给泡脚按摩,不适应呀。

李达工乐得合不上嘴,怀大人,那茶壶处最臊痒,别倒不出水来。

大家捧腹大笑。

怀全州的脸变红了,又变紫了。原来,怀全州远邻四鞋匠提着酒来求他办事,看到他就要断气,知道肉包子打狗白搭上,提起东西扭头就走,怀全州愤怒了,拚尽全力追到门口,用力咬了四鞋匠的后腚,说吃一口赚一口。四鞋匠是穷人,衣衫褴褛,包不严腚,身上无肉却不少虱子,怀全州没吃着肉,嘴里咬进了虱子,阵阵恶心,吃不下。虱子找到了不付费的高级饭店,在他的身上安营扎寨。

这时,有人给铁心常递上一纸条子,他晃动着条子,怀全州,有人盯梢你。如果你主动上缴赃物,可以留足你的生活费,如果隐匿不报,有子成、宏泉带人取赃,全部归公。看着办,一袋烟功夫定秤砣。

呜、呜——爹啊,娘阿。怀全州嚎啕大哭。

大家不知云云,一头雾水。

杨老汉乐了,磕磕烟头,嗨嗨,头一次见到,山神爷的真家伙还没撸到腚上就草包了,该硬时不硬。

布扎岩揪着怀全州的左耳朵,真个熊种,还是个大男人,一县之尊,阎王没动棍棒,杀猪的没动刀子,就当赖皮狗,你那两腿夹搓板,道道气上哪里去了?

怀全州依旧嚎啕大哭,不看布扎岩一眼,只是顺着两腿之间伸出一个指头,又攥拳朝空中晃动。

阎王看不懂。

众官员不理解,又羞于求教,失身份,急得挠头抓腮,怀全州唱的是那出狗戏?

李达工右手在脸上上下挪动,眼睛示意阎王问杨老汉。

阎王忙说,杨老汉刚离阳间一会,一定明了怀全州的想法。

杨老汉没有思想准备,脱口而出:怀全州想说他一个人当爹,一个爹能养活十个儿子。

怀全州连忙点头,嘴里嗯、嗯,然后又两个指头合成“十”,再放下,出了一个手指。

布扎岩倒退了几步,右手紧紧握住剑把,大叫,你喝醉了,化拳伸指头的,想打人?

怀全州连连摇头。

阎王朝杨老汉呶呶嘴。

杨老汉道,怀全州是说,现在世道变了,十个儿子不养一个爹。

肖区桂哈哈大笑,唉地舒了口气,终于将怀全州引入瓮中。

铁心常指着坛子,怀全州痛快点,私藏多少钱财?

“呃、我我,糊涂了。”怀全州看了阎王一眼。

“说自己的事,看阎王干么。”布扎岩不满意。

怀全州不注意别人,又向阎王处看,老是留意阎王。

大家犯嘀咕,怀全州跟阎王可能有染,阎王腚上再不干净,天底下还上哪里找干净地方。悬了,他两个弄不好母蚂蚱给公蚂蚱拿虱子——勾着,官官相护,今天如何收场?

李达工说怪话了,我看大门六年了,撒泡尿工夫,阎王就办一件案子,第一次见到他麻汁擦腚,粘糊起来。

杨老汉初来乍到,不识深浅,腰间草绳一解,手摸着后腚,直叫,天下乌鸦一斑黑,阎大爷,看着办吧。

阎王黑着脸不理李达工、杨老汉,歪了歪身子说,大风刮棘针又风(讽)又刺,如此荒唐,竟有人打朕的主意。

他生真气了,噎了一口茶,噗——,噗地吐出茶根,手擦嘴边:

我光棍一条,不怕母猫偷腥泼脏,怀全州痛快直说。

怀全州不紧不慢,不痛不痒。

李达工面向布扎岩,挤嘴又递眼色,但布扎岩无动于衷。

李达工急了,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脚,意思是怀全州是牛皮官,不踩的他疼处——尾巴,不会轻易认罪。

布扎岩照着怀全州的脚面狠狠地踢去。

怀全州栽了一个跟头,啊呀,疼死我也,我说——

其实,怀全州早有百年之后的盘算。他知道那些金银财宝招徕的妻妾儿女不会到阴间养他的老,全靠自己。到了阴间要声色犬马没有金银不成,可金银储藏哪里?思磋多日,拿定主意,将金银放在棺材里,派死鬼在阎王大殿阎王的龙蹲下打地洞,将大量金银秘密藏好。他知道,虽然阎王浩然正气,不徇私情,但毕竟老虎时间长了也打盹,阎王脚下最能灯下黑,此处最保险。

布扎岩冷笑道,你就不怕阎王知道后割你的头?

怀全州嘴颤抖,开始计划时心里发毛,但后来想出了一个锦囊妙计,当这众人面实在不愿启齿。

布扎岩唰地抬起右脚,怀全州以为又要挨踢,吓得向后拖动着屁股,我说,我说,阎王一旦发现此事,我给他准备几个绝色女人当媳妇,阎王就是铁石心肠也会动情的,那些沟沟道道的事就会不了了之。

阎王听了,“唰”站起:胆敢算计阎王,孰可忍,孰不可忍?呀、呀,一阵眩晕,倒在龙蹲后面。

官员们哭喊着紧急施救。

全场骚动,有人乘机煽动:

“阎王断气啦,快散伙,跑呀”;

“阴间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别上当受骗!”

“快到阳间抢地占房,讨七、八个女人也没人管。”

布扎岩怕局势失控,不再请示,当机立断,拔出了宝剑高高的举起,呀呀怒吼,全部衙役武器出梢,寒光逼人。

场面镇住了,阎王醒了。

铁心常这时恍然大悟,顾不得施礼问候,心想抓紧收场,于是直喊:“阎王,怀全州恶性多端在人间已无立锥之地,早日收留,百姓早免涂炭!”怀全州撅起屁股向坛子扑去,传出“嗵、嗵”声。

“阿——欠!” 阎王擦了几下眼痴,下了令。

“不对!不是‘当啷声’” 布扎岩大眼一瞪,朝肖区桂说,肖区桂刚要举牌的手又放下。

“噢,噢,是吗?” 怀全州战战兢兢地说。

李达工紧跑了几步,揪住布扎岩的后腰,右手掌举起又放平,然后迅速落下,接着又在自己的脖子上来回运动。

布扎岩明白了。

他三步并作一步冲上,左手抓住怀全州的后头发,右手将宝剑压在怀全州的右脖子边,大叫:

“今天非要你头身分家。”

“不,不,不要啊,饶命呀。” 怀全州像皮球放了气似的,瘫在地上,口袋中掉出几块石头。原来,怀全州在排队时看到有空子钻,将路上买饭吃的金银收集到左口袋,趁人不注意,捡起石头放在自己的右口袋中企图以假乱真蒙混过关。

布扎岩一咬牙将他提起,闻到一股尿臭味,怀全州吓得大小便失禁了。

他又一用力把怀全州按倒,怀全州左侧口袋对准坛口,坛里传出清脆的‘当啷声’。

……

四、阎王大醉犯错误了,终于死了

太阳向西偏了一杆,地面像火烤一样。阎王殿前等死的人们水难咽,饭难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东窜西掂,嘶裂着喉咙求阎王快甩惊堂木——办公。

阎王今天大醉了。因为他办了令如来佛都头痛的几件大案,绊倒了玉皇大帝跟前的几员贪官,张玉皇特颁圣旨嘉奖,阎王大喜,令臣官午间休息时大宴庆贺激励。宴会间,毛台打开芬芳四溢的酒坛子,阎王自己连饮三坛,其他人则放开肚子,尽情畅饮。不久,阎王醉了,被众臣架到了龙蹲上,人们刚要转身离去,阎王已鼾声大作,五里地之外就能听到闷雷声,闻到酒香。

铁心常的鞋子别在左腰上,右脚压在案卷上,嘴里直哼哼,不几年就要回家伺候老娘了,第一次喝好酒,下一坛子是我的,给我多留几坛子喝死了也不告你们,菜不用盘子盛,将炒菜锅端上桌不算无礼节。

肖区桂吐得满地都是,鲍鱼、燕窝、龙须、驴肉泾渭分明,他拾起来往嘴里放,并嘟囔着,老百姓不知道是些好东西,老婆孩子知道了也吃不到,嗯,嗯嗯,阎王高看我一眼,单独给我又摆了一桌,表示重奖,呵呵,六阿六阿,八大仙哪,爷儿俩个是亲兄弟啊。

布扎岩醉得像娘死了发丧似的,左手拄着宝剑,右胳膊有衙役陈粮液拽着上厕所。厕所前两排花瓷罐子已盛满尿,布扎岩看到后大笑,对陈粮液说,怎么好酒藏着不上大席,上次陪着阎王到百赤尔国访问,国王接待就是用这种黄色美酒,你赶快搬几罐藏好,赠送给丈母爷,沾女婿的光,享受皇帝的待遇,也让丈母娘尝尝好酒的滋味。

陈粮液没资格喝酒,布扎岩的话他听了害怕,找个理由迅速离去。布扎岩从厕所返回时实在走不动了,就两手揽住一棵树,可裤子掉到脚面上,慌乱中提裤扎腰,将自己和树捆在一起,动弹不得,急得他对着大殿直啷:我,我,我干这一行秉公执法,得,得罪了那些舅子,这样明着报复我!弟兄们过年时不得休息,给我严查追凶,不然的话,我的命难保,你们的命不值钱,老百姓的命不在话下。

李达工在太阳底下晒得人困马乏,头像磕头虫似的直起来又放下,看到人家吃肉又喝酒,舌头伸出又缩回,涎水滴不出,心里窝囊得很,阎王表彰时有他,但办实事时,却“老侄娶媳妇没有二大爷的好事”被抛在一边,成为三等公民。

他气得将枪往地上一插,又将钥匙挂上,松松了腰,嘴里哼哼:

酒肉香呀,看不到时想啊,见到时生气呀;

酒肉香呀,呀,看到你时就想家啊,全家何时酒肉香呀;

酒肉香呀,呀呀 穷人想到你愁得慌,愁得慌,愁、愁啊、愁——。

他紧紧地抓几下前发,聚劲打了几个哈邪,强打精神,可没起多大作用,很快就迷糊了,手握枪柄睡过去了。

路过阎王殿的买卖人住了脚,女人们抱着孩子指指划划,上坡犁田种庄稼的放下牛鞭锄头,交头接耳:

“今天阎王咋了,板着脸伏在桌上,像吃了老婆窝囊气似的。”

“铁官、肖官看来是要被撵回老家放牛,满嘴胡咧咧。”

“布官人,脸上紫一道红一块,是不是欠下女人钱,叫女人手抓的。”

“阎王不像再干下去的样子。”

“大场像卖鳖鱼收拾摊子,散伙了,放羊啦。”……

杨老汉在路边树下已熬了近一天,又急又烦气,为了死受这么多罪,死都这样难,这样回到村里,还有脸见人吗?

他的话被其他人听到了,私下议论嘲笑,杨老汉小气鬼,提着十个 “红萝卜”(手指)见阎王,再死一万次也不成!

杨老汉想,人间景致咱见过,阴间咱不熟悉,咱也学着开开眼界吧。于是,他试着,轻手轻脚地向肖区桂桌前的坛子走去,坛子上的勾勾画画不认识,两眼向坛里望去漆黑一片,左手伸进坛里够不着底,心里烦气大了:不值钱的破东西。抓起褂子的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扫兴得准备离开。

但又一想,别人到坛跟前时有“当啷声”,咱卧倒就没有呢?他又回到坛前点上一袋烟,边抽边细察细看。“没什么悬机奥妙”。杨老汉叹了口气,一袋烟吸完了,于是在坛边上磕烟灰,发出了当、当、当声。

“啊,啊啊,阿——欠”阎王在醉梦中将当、当、当声听成了“当啷声”,当即下了令。

铁心常没明白咋回事,不理会。

肖区桂眼没睁,头没抬,嘴里唱到,“阎王你大胆地说啊,我就大胆的往前走啊,门不开,莫回头”,手已举起了白牌。

李达工从睡乏中猛醒,左手摸着肚皮,右手到月牙枪上摸索摘钥匙开大门,摇动着上身,“奶奶的,三百六十天刚睡个好觉,那个不长眼的家伙来乱搅和,几个工夫钱挣的容易吗。”

杨老汉头刚入殿大门,李达工脑子虽模糊,但习惯了,手太利索,“咣”地关门,将杨老汉的左脚夹在门缝中,疼的他噢噢大叫。

李达工彻底醒了,眼瞪得大大的,啊呀,是你呀,你没回家,从哪里弄得钱进大殿?

杨老汉苦笑着,条条大路通东京,我有钱还走这条路?于是将所发生的一切诉说起来,不等话说二成,李达工已猜到了大概,赶紧用右手捂住他的嘴巴,别说了,阎王酒醒了就死不成了。

说罢,慌忙把杨老汉左腿嚓地推进去。

杨老汉回头问道,李大哥,你在阴间多年了,这阴间和阳间有啥区别?

李达工将钥匙“刹”地甩在地上,左右前后望望,在喉咙里说,“爹和儿子照一面镜,一个熊样,无钱进不了鬼门关。”

杨老汉大喜,谢天谢地,阎王犯错误了,辨不清真假,我终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