溅血的矿图(民间故事)

溅血的矿图(民间故事)

仇恨入心

故事发生在六十多年前,我国东北部一个叫伊伦谷的地方。距伊伦谷四十多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村落,村名“满儿井”,杂居着蒙、汉、满、回四个民族,共百十来户人家。当年东北一片莽原,地域辽阔,只要有力气,就能从黑土地刨出食来。那年秋天,一大片一大片的高粱苞谷熟了,收割后只剩下满是茬子的地。这天晚上,还只是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鲁栓儿,睡梦中忽然被一只大手从暖乎乎的被窝里拎了出来,顿时把他冷得一个激灵。鲁栓儿揉揉惺忪的睡眼,一看,拉他出来的是他二哥鲁柱民。

鲁栓儿刚张口喊:“二哥……”

只见他二哥朝他摇摇手,悄声说道:“你什么也别说,听我的。”

鲁栓儿看看他的神色,不敢多话。

二哥对他说:“你翠花姐被**的日本人欺侮了,到今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今晚,我去给她报仇去。”

满儿井本是个宁静偏远的小村子,但自从伊伦谷来了一群挖矿的日本兵,这种宁静就被打破了。鲁栓儿知道,早在前年,翠花姐就和二哥好上了。前几天,只听说她去小林子采蘑菇,谁知一去就没回来。后来,二哥才打听到,翠花姐在林子里遇上了日本兵,遭难了。

此时,二哥把声音压得很低,大概是怕惊醒南屋睡了的父母亲。二哥说:“咱大哥的事我也没告诉过你,今天让你知道。那年日本人一进来,咱大哥就去参加义勇军了,去年,咱大哥已经阵亡了。你二哥我这一回去,也不准备活了。今晚是咱哥儿俩见最后一面,以后你记着,你两个哥哥虽说都没活到三十,可都是敢打日本人的铁铮铮的汉子。”

二哥的话字字千钧,鲁栓儿听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二哥拍拍他的肩,说:“哥把你叫起来,就是要嘱咐你几句话。咱爸妈老了,以后就全靠你养了。我和大哥算是尽忠尽义,这尽孝就要靠你了。不要光想给我们报仇,咱鲁家的种要靠你传下去,咱哥儿仨三个牛子等于全在你身上了,你以后就叫鲁儿吧。”说着,他脱下外套,往鲁栓儿光溜溜的肩上一披,就拉开门,悄没声地走了。

二哥就这么走了,鲁栓儿——不,鲁儿自娘胎出世以来,还是第一次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合眼,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第二天,他在家里呆不住,时不时地跑到村口去听风声,就听说伊伦谷那边昨夜失了火,烧着一个帐篷,日本兵去救火的时候,有两个军官被人用弯刀劈死在帐篷里。日本兵发现上了当,就围住刺客藏身的帐篷,步枪、冲锋枪一阵扫射,后来,等他们冲进去一看,发现刺客倒在血泊中,是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可是一张脸却血肉模糊,分辨不清是谁了。显然,是那刺客在临死前故意用手中的弯刀把自己的脸劈了个稀烂。

鲁儿一听这消息就知道这个刺客是自己的二哥。其实,不用说,满儿井的村民都知道这事儿是鲁家小子干的。大伙儿都悄悄地竖起大拇指说:“鲁家的儿子要得!是个男人!报了翠花和大伙儿的仇不说,又不肯连累父母邻舍。”于是,大家对来追查的日本人众口一词,都说不知那刺客是谁。日本人问来问去问不出个名堂,最后只有把矿上的几个中国工人枪毙了了事。

三天以后,翠花姐的尸体找到了,是在一个叫“狍不过”的地方。那是一片沼泽地,连跑得又轻又快的狍子都过不去。翠花姐颜面如生,至死紧紧抱着那个日本兵,沉在泥塘里。她一定是被逼不过,于是故意把这个**引到这儿,与他同归于尽。

翠花姐入土的时候,鲁儿把二哥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外套轻轻地放进她的墓穴,又用刀子在坟边的白桦树上刻了一个深深的“恨”字。仇恨的种子已埋进了他少年的心里。

途中救人

鲁儿只对父母说二哥出去闯生活,村里人也都对鲁家老人守口如瓶,所以表面上看,鲁家平静得很。只是二位老人总觉得身边这个小儿子近来特别沉闷,有时候会独个儿对着墙发呆,许是他哥不在,一个人闷得慌吧,所以也没特别在意。

眼看入了冬,大雪要封山了,鲁儿虽还只十六岁,也开始学着要帮父母挑起生活的重担了,他头一次一个人赶着爬犁到八十里外的镇上,用两只狍子、一张麂皮和几袋子干乌拉草,换回一小袋盐和一些别的年货。归途中,他突然心血来潮绕道伊伦谷,想远远看一眼二哥洒血的地方,一想起二哥,他的心就跳得厉害。

这段路走了整个上半天,当离伊伦谷还有十几里的时候,鲁儿听到远远传来一声声呼救声,循声远望,发现几百米外有个黑点,露在地面上,他知道是有人误落在打狼的陷阱里了。他连忙停下爬犁,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雪里趟了过去。本地的打猎人下夹子下套,都在旁边树上挂个红绳,鲁儿断定那陷进去的肯定是个外地人,不识标记。果然,掉进陷阱里的那人是个陌生面孔,年纪还轻,看上去三十几岁的样子,文文弱弱的,那张瘦脸本来也还清秀,就是脸色发青,像是有病似的。鲁儿二话不说,跳进坑里,仔细察看,发现那人伤得不算重,只是被夹子夹住了脚趾。鲁儿小心翼翼地替他扳开夹子,那书生倒也还顶得住疼,不过鲁儿把他拉出坑后,那人却已明显地不能走路了。鲁儿好人做到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他弄到了爬犁上,还给他灌了两口烧酒,又把个大皮袄笼在他身上。半天,那人才慢慢缓神过来,挣扎着撑起身子,朝鲁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

鲁儿正想赶着爬犁动身,听见他中国话说得生硬,又见他弓腰哈背的模样,一愣神:“你……***日的?”

那个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鲁儿只觉得一口血气冲到胸口,恨不得一刀捅进他肚子里,报了大哥、二哥的仇。但他还是忍下了,看着眼前这张苍白的脸,他硬不下心,只是把狗一勒,喉咙里吼出两个字:“下去!”

那日本人一句话也不说,费劲地下了爬犁,勉强站住,又朝鲁儿深深地鞠了一躬。鲁儿看也不看,一扬手,“叭”一个响鞭,六只狗拉着爬犁箭一样地朝前蹿出去了。

奇怪,走出好远一段,鲁儿却忘不了被抛在荒野的那个日本人。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白茫茫全是雪,那家伙身体有病不说,脚上又有伤,扔在那里肯定要被活活冻死。鲁儿一咬牙,将爬犁掉转头。他心里哼了一声,对自己说:“我只当救了一头狼吧。”

一路上,那个日本人小心翼翼地搭话说:“中国人真是了不起,这打狼的陷阱设置得可真高明。”鲁儿不答话,他本想说陷阱旁边是有记号的,防止不知情的人掉进去,后来一想,让那些日本兵多掉进去几个,不是更好?便闭紧了嘴巴。

过了好长一会,鲁儿问了一句:“你是伊伦谷的?”

那日本人叹口气:“是的。”又补充道,“我是勘探员,今天一个人走远了,贪看地文地貌,不小心掉进了陷阱里。”

见鲁儿又没话了,日本人小心翼翼地问:“这里狼很多吗?”

鲁儿粗着嗓子回答道:“不太多,可是都很有骨气。有的狼被钢夹打断腿,扣在那儿,它宁可自己亲口咬断那条被夹住的腿,也不肯落在猎人手里,更不会趴在那儿干号。”说罢,他瞥了那个日本人一眼。

谁知日本人不理他的讽刺,坐直了身子,叹道:“这里的人也是一样的。前些天,有个人到我们驻地行刺,连杀两人,得手后还把自己的脸劈得稀烂,不让人认出他的面孔,怕连累宗族。”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个人就是我把他埋在伊伦谷深处后山坳里的,他身上一共中了三十二发子弹,手里的刀却没松掉。真是个壮士啊!”

日本人话没落音,鲁儿的脸色已经变了:这个壮士不就是我二哥么?

盗回宝刀

鲁儿没有想到会无意中得到二哥埋葬的下落,从那日本人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鲁儿得知那个日本人名叫春之健,日本人在伊伦谷开采小锡土矿,春之健就是矿里的工程师。鲁儿回头看一眼春之健,想想自己大哥、二哥都死在日本人手下,这伊伦谷也驻满了日军,谷内更有二哥洒血的地方,自己今天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救了一个日本人回来?鲁儿心里觉着憋气,看着那个日本人,眼里不由又冒出火来。

这时候,爬犁已经到了伊伦谷口,冰封雪山,一片银白。鲁儿将爬犁停了下来,那个日本人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里掏出几块石头,放在爬犁上。鲁儿粗着嗓子喝道:“拿开,我不要你们小日本的东西。”

那个日本人脸一红,却不发怒,很认真地对鲁儿说:“这是你们中国人的东西,我们日本人是带不走的,它的名字叫——矿石。”说完,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一句:“小兄弟,有事找我吧,我不会忘记你的。”随后就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进了谷口。鲁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免升起一丝疑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天回到家,鲁儿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那个叫春之健的日本人说的话:“那个人就是我把他埋在伊伦谷深处后山坳里的,他身上一共中了三十二发子弹,手里的刀却没松掉。我在他坟前立了个白木牌子,刻了‘无名义士’四个字。”

一想到二哥,鲁儿心里就想哭,他要去看看二哥,甚至想把他接回去,和翠花姐并排葬在一起。二哥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喜欢翠花姐呀!翠花姐那黑油油的大辫子真是太漂亮了!二哥现在脸虽然毁了,但翠花姐一定不会嫌弃的。翠花姐就喜欢二哥那一身硬骨子气。

整整一个冬天,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鲁儿。过完年没等开春,鲁儿实在憋不住,终于去找春之健,进了小锡土矿场,那儿离二哥的坟地近,他干的是食堂帮工的活。

鲁儿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孩子,第一次看到矿工们的生活,才知道什么叫做人间地狱。矿工们住在汗臭熏天的窝棚里,天天起早摸黑,手不离镐地开凿冻土,身上挨着鞭子,吃的是连猪狗都不吃的东西。鲁彝儿心中对日本人的仇恨不由又加重了一层。哼,这个春之健看上去可怜,其实还不是**的一伙的。于是鲁儿暗暗憋足了劲儿,想伺机到二哥的坟上去,只要把二哥的尸体送出去,他再也不想在矿上干下去了。

这天,食堂主管叫鲁儿给矿里的日本长官大竹送饭。大竹正在摆弄一把弯刀,鲁儿只一瞥,便认定这刀是他二哥的。他知道这把刀锋利无比,二哥生前最喜爱它。看见这么一把好刀竟然被拿在那一双黑肥的脏手里,鲁儿真恨不得连菜带饭一齐泼在那**的脸上。他拼命对自己说:“要沉住气,沉住气。”结果还是气得手指发抖,把杯茶弄泼了。大竹正要发怒,一旁的春之健却扶起茶杯,淡淡地说:“山里孩子,粗手笨脚的。”大竹像是很敬重春之健,没再发作。

鲁儿暗暗发誓要把刀偷回来,晚上,别人都睡了,他还在动脑筋,却始终找不到巧妙的办法。这么为难了三天,三天后,又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鲁儿想起二哥跟他告别的那个晚上,血一下子冲上脑门,他什么都不顾了,今晚一定要把刀偷到手,去看二哥。

此时,松花江已经解冻了,在放冰排,可一到晚上,仍春寒料峭。鲁儿猫着身子绕过几间土房,摸到了大竹的房门口。这里是内院,不设岗,鲁儿先学了几声老鼠打架的叫声,见屋里没有反应,便轻轻拨开房门。定睛一看,大竹正躺在榻榻米上,睡得像头死猪。那把刀的位置鲁儿早就看好了,是挂在后壁墙上的。鲁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跨过大竹的身子,把墙上那把刀取了下来。看一眼大竹那傲慢笨重的猪头,他恨不得抽出刀来,一刀把他劈了。

鲁儿只觉得自己呼吸加重,心“咚咚”地跳得厉害。他关键时刻还是想起了二哥嘱咐的话:“我和大哥算是尽忠尽义,这尽孝就要靠你了。不要光想给我们报仇,咱鲁家的种要靠你传下去……”他想想自己现在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干活,有名有姓一个大活人,万一惹出什么事来,必然连累父母和众乡亲,可不能叫他们白白送命。鲁儿拼命咬紧下唇,重新轻轻溜出门,拨上了门闩。

坟前杀“狗”

趁着黑夜,鲁儿来到后坳二哥的坟前。那只是一个小土包,鲁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嗓子眼里便哽住了:“二哥,我看你来了,你的刀我也给你夺回来了!”说着,鲁儿抽出那把刀,割破自己的中指,心里默默地说:“二哥,天上地下,你、大哥和我,咱们兄弟同心。”话罢,他把血滴在坟头,一把把土掩在上面。

这当儿,忽听得背后不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鲁儿反应很快,“嗖”立刻闪进坟后的树丛里。只见一个胖胖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来到坟前,四下张望一番后,拿出一把小铁铲,就在坟旁挖了起来。鲁儿直看得心头火起:是什么前世深仇,你竟敢来刨二哥的坟?

就见那人挖着挖着,探手从坑里掏出一个布袋,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放了进去,随后又急急忙忙把布袋埋入坑里。一出一进,鲁儿听得布袋里传出几声洋钱撞击的“叮当”声。他霎时认出来了,这个胖胖的黑影,正是矿里食堂主管吴亮星,他一定是趁着黑夜把平时勒索克扣下来的钱藏在这里。呸!你吴亮星平时拍足日本人的马屁,二哥的坟前怎容得下你这双汉奸手抓过的钱。鲁儿一气之下“嚓”从树丛后闪出来,低喝道:“吴亮星!”

吴亮星怎么也没想到此刻会有人蹿出来,他吓得腿都软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认出是鲁儿,于是大了胆子强笑道:“原来是你这个小兄弟,吓死我了。怎么,你也出来走走?”见鲁儿冷着脸一言不发,想想只有花钱消灾了,便割肉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洋钱,“嘿嘿”赔笑道,“小兄弟,这个你先拿着,以后要用了再跟我说。只是今天的事别在太君跟前说出去。”

鲁儿一手打掉他递过来的钱,怒喝道:“谁要你的臭钱。”

“你……”吴亮星心疼得忙去地上摸,摸了半天总算摸到了,他松了口气,又抬头赔笑道,“小兄弟真有骨气。”

鲁儿不要他的钱,他心里当然高兴,但自己的秘密藏不住了,这终究是个心病。吴亮星眼珠一转,阴阳怪气地说:“我说哩,只有小兄弟这性子敢给太君送饭,那回你往里面吐口水、抹鼻涕,我都看见了。太君那么爱干净的人,不知道也罢了,若是知道的话,嘿嘿……”

鲁儿想不到这坏坯子竟然这么无耻狡猾,一扬手里的刀就想杀了他。与此同时,吴亮星的贼眼也落到了这刀上:“你……你……你把太君的刀偷来了?”

鲁儿火了:“‘太君的刀’?这分明是我二哥的刀!”鲁彝儿突然意识到这家伙肯定会去向日本人告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把这条狗杀了再说。于是,没等吴亮星叫出声来,鲁儿手起刀落,这个汉奸就成了他的刀下鬼。

鲁儿抓抓自己的头发,这是他头一次杀人,杀的是一个败类,他觉得浑身痛快,十分解气,可是接下来怎么办?日本人知道了如何得了?想到要连累父母和众乡亲,鲁儿有些懊丧。他想来想去,想出一条计策来。于是,便悄悄摸回食堂,摸进小厨房,偷了些熟肉和猪油,又哄来两只平时喂熟了的大狼狗来到坟前。鲁儿把猪油和熟肉放在吴亮星的脖子上,冲着狗“嘬”了一声,两条狗立刻扑上去猛咬起来。

鲁儿不敢久留,挖出吴亮星的那袋洋钱,把它和刀子一齐重新埋进树林里,随后就溜了回去。

夜得矿图

第二天,矿场里果然乱成了一锅粥,都说吴亮星在后山坳刺客坟前被狗咬死了。矿工们心中暗暗叫好,日本人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反正中国人的性命与他们无干,另找个人管管厨房就是了。

春天来得很慢,但总算是来了,针叶林里有了小鸟的歌唱。鲁儿想回家了,出来几个月了,他想回家看看年迈的父母。这次到二哥的坟上拜过了,又意外夺回了二哥的刀,一下子想把二哥的身子挪回去看来是不可能的,目标太大,搞不好反而坏事。而且吴亮星刚死,他还不敢马上就走,那样容易引起日本人怀疑。所以又等了一个多月,这件事儿基本上冷下来了,鲁儿才去和春之健说想回家了。没想到春之健却不置可否,只说:“过两天吧。”鲁儿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再提。

这几天,鲁儿明显地发现春之健和他的助手江户外出勘探更频繁了,回来以后,又整夜整夜地交谈。鲁儿心中暗暗琢磨,猜测他们找矿的事大概有眉目了,这班强盗又要把中国的珍宝开采挖掘运出境去,又要有多少中国人到这儿来吃苦受累。想着这些,鲁儿恨得牙根都痒痒的,哼!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贼!

这天晚上,鲁儿突然被春之健叫到他的宿舍。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身体看上去似乎更瘦弱了。他看到鲁儿说:那把刀是你偷的吧?”

鲁彝儿心里一抽,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掐死这个痨病鬼。但二哥的话立刻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于是他便呆头呆脑地装傻:“什……什么刀?”

春之健的语气十分肯定:“吴亮星也是你杀的!”

鲁儿只觉一股寒意从背后袭来——这个日本人,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可为什么一直拖到今天才点破?

春之健一字一顿地解释了一句:“我经常到那座坟上去……因为,坟中的人我很敬佩。”

鲁儿心中一声冷笑:“猫哭耗子,假慈悲!”

春之健却不管他如何想法,忽然间一转话题,说:“那么,你是知道我和江户君每天都在找什么了?”

鲁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春之健脸上流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你真是一个勇敢的孩子。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就在七天前,我和江户君终于把矿找到了,那是在一个让人绝对想不到的地方,但江户君已经死了。今天晚上,我刚刚做完他的看护,他就碰上了你们伊伦谷的白。”

鲁儿知道,白是一种叮人一口就让人发狂致死的虫子。

灯光下,春之健泛青的脸变得惨白,一阵猛烈的咳嗽好不容易被他压住了。他心里好像有什么念头在交战,以致话语都说得有些零乱:“我也活不长了,肺结核,晚期……那是多么丰富的一笔矿藏啊,看来天意如此,中国人的宝藏终究是中国人的……”说到这儿,他好像终于做出了决定,猛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大张图纸,图纸上又是圆圈又是数字,描绘得非常精细。

鲁儿看不懂,但他知道这就是矿藏分布图。春之健像是非常激动,说:“这是我刚画好的,你把它带走吧。”

鲁儿大吃一惊,不知春之健此举是何用意,一时愣在那里。春之健很认真地看着他,轻轻说:“我妈妈也是中国人!”他“妈妈”两个字一出口,眼眶就湿了。

春之健告诉鲁儿说:“我妈妈是在和一个中国人好过之后才被迫嫁给我日本父亲的,她吃了一辈子苦,早早地就死了。临终前,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说,连她自己也拿不准我到底是那个中国男人还是我日本父亲的儿子。妈妈对我说:‘孩子,你答应我一辈子不与中国人为敌。因为,你可能是整个的中国人,却顶多是半个日本人。’这张图,就算是我对母亲,对中国的一个报答吧。”

鲁儿做梦也没有想到春之健会有如此的经历,更没有想到这张矿图最后会托付到自己手里。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外风一鼓,把门吹开了一条缝。鲁儿眼尖,借着微光,瞥见门外有一条人影,像是吴亮星的那个汉奸舅子刘研。鲁儿不动声色,低声对春之健说道:“有人偷听,像是刘研。”

春之健顿时脸色一变,要命地干咳起来,但他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动作飞快地把桌上的图折好,套进密封袋里,又用油布包起,揣进鲁儿的怀里。他果断地命令说:“你快从后门走,我想你能找得到出去的路的。明天军部就要来人索图,江户死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情况,我会掩饰得很巧妙的。你快走!”说完,容不得鲁儿犹豫,他一把把他推出了门外。待鲁儿回过神来,只听得屋子里春之健说话的声音,故意装着有两个人似的在对话。鲁儿不由暗暗敬佩起春之健来,这么机警聪明,同时,心里也不免替他担心。此时已是深夜,趁着黑暗,鲁儿来到二哥坟头,给二哥磕了三个头,又到树林里挖出那把刀和钱袋,随后沿着小路悄悄摸出伊伦谷。就在出谷的时候,他听到谷里传来一声枪响,马上人叫狗吠,回头看,只见谷中一片火光。鲁儿虽担心春之健的安危,却也深知怀中这张矿图的分量。他顺着小路向江边奔去。

话说春之健这边,他一边在房间里假作两人对话来拖住刘研,一边紧张地计算着时间,一直到他估计鲁儿走远了,突然猛地拉开门。那个汉奸走狗正趴在窗下听得起劲,春之健没等他开口,拔出手枪就朝他胸口开了一枪,狗汉奸应声倒地。这一枪,也就是鲁儿在谷口听到的那一枪。

夜静之时,枪声特别清脆,矿场中人都被惊醒了,春之健不慌不忙地回身进屋,插紧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汽油,满屋子浇了个遍,屋子里,有他和江户这两年来的勘探资料和矿石标本。随后,他平静地划着了一根火柴。只见“轰——”的一下,屋内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春之健用自己的义举来告慰九泉之下的母亲,可门外那个狗汉奸刘研反倒没有死尽,断气之前,他还来得及对赶来的日本兵说一句:“厨房的小孩……”于是,日本人派出几路人马,出谷直追鲁儿。

江中较量

天亮时,鲁儿终于逃到了松花江边。这是他的聪明之处,他不朝谷东的大路跑,因为即使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日本人的摩托车。他选了谷西的小路,日本人如果追的话,也只有步行。鲁儿的二表叔就在这里放排。每逢春上,都有人在伊伦谷西这片林海砍树,扎成木排,顺着松花江放到下游清源县去卖。

鲁儿沿江寻找,看到江边正停着一个木排,而且排上的人正是他的二表叔。鲁儿心中一喜,这下算是脱离险境了,乘上木排,顺水而下,又轻又快,日本人再怎么也追不上了。鲁儿一边喘着气儿,一边对二表叔说:“二叔,快救救我,咱们快走。”二表叔一看是他,愣了一下:“你不是在矿场做事吗?”鲁儿“噌”的一下跳上木排,急急地说:“来不及细说了,二叔,咱们快走,日本人说不定要追上来了。”

二表叔一听到“日本人”三个字,脸就白了:“你也……杀了人?”

鲁儿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事儿一时怎么说得清楚?他只催道:“二叔,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谁知他二叔就是不肯解缆绳,嘴里嗫嚅道:“你们家三兄弟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好汉,可你二叔家还有你二婶和你几个表弟表妹呢。”

鲁儿惊异地看了他二表叔一眼,看得出,二表叔主意已定,不想帮他的忙,再说也白搭。于是他一咬牙,只好下了木排,重新上岸。

闪进一片密林后,鲁儿发了愁:下一步怎么办呢?沿着大路走,日本人随时都可能追上来。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他悄悄潜到江边,在离那木筏十几米处的地方,靠树丛遮掩。他三下二下脱下衣服绑好,又把地图紧紧缠在腰间,把刀和钱袋系在背上。装束停当,他又劈了一根竹子,把中节打通,随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他从小在江边长大,有着一身好水性,直潜到木筏底下,把竹管一端含在口里,另一端伸出江面,用来换气。他知道,二表叔的木筏一会儿就要下放了,等上了路他再爬上木排,生米煮成熟饭,二表叔也就难再推诿了。鲁儿在水里潜到排尾,悄悄露出半个头来,靠着木排的遮掩很难被人发现,只是江水冰凉凉的,鲁儿只有忍着。忽听得一片杂沓声,是日本人追来了。果然,岸上有个汉奸尖声尖气地问:“喂,排上的家伙,你看见个小孩没有?”

二表叔吓得声音发抖:“没……没有……”

日本人嘴巴里一阵叽里咕噜,于是汉奸翻译就跳上木排,喝道:“你看见了是不?说,他朝哪儿去了?”

二表叔早已吓呆了,不由伸手向下游一指:“这不干我的事……”

汉奸翻译又喝问:“你一定认识他!他是什么的干活?”

二表叔哆哆嗦嗦地就招认了:“他是,满儿井的干活。”

鲁儿只觉一口气堵在胸中。二表叔不让他上船他不怪,可这一句话,岂不把全村人都坑进去了!还算是个人吗?紧接着一阵盘问,那汉奸翻译就把鲁儿家的情况全讲出来了。只听日本人朝二表叔嚷着:“好,我们就去满儿井的,坐你这木排的,在他家里等着捉他的干活。”

日本人上了木排,二表叔愁眉苦脸地解了缆绳,沿江而下。

鲁儿早就潜回木排底下,用竹管吸气,心里却又怒又怕。自己连累了父母不说,连满儿井都要保不住了。不,绝不能这样!要想法子,把木排上的几个日本兵都消灭掉,保住身上的矿图,保住父母乡亲。可再一思量,他们手里有十几条枪,而自己却只有一把弯刀,想什么办法呢?

想到刀,鲁儿忽然有了办法。他想,再往前二十多里,就是松花江和嫩江交汇的地方,两江交汇,必定流急漩多,不是有人称那里是“鬼见愁”吗?这几个日本兵多半不会水,只要把这木排的棕绳割断大半,到了那里,断绳吃不住水力,木排一定会被冲散。

想到这里,鲁彝儿抽出刀立即就割了起来。这棕绳浸了油,又被冷水泡胀,捆得又结实,非常难割,但鲁儿知道,如果不在到鬼见愁之前把棕绳割断三分之二,那只怕整个满儿井都完了。

鲁儿咬着牙,长吸一口气,拼命地割了起来,手上磨出了泡,脚冷得抽筋,也全然不顾。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鲁儿累极了,口一松,那个用来换气的细竹管立刻随水漂走了。鲁儿没法再换气了,又不敢浮出水面,渐渐地,只觉得胸口又闷又堵。

实在没办法了,鲁儿血气一冲,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死也要杀一个日本兵够本。沿着竹排他猛地浮上水面,抹去脸上水珠,睁眼一看,木排已经到了鬼见愁。几个日本兵忽见水中冒出个人来,不由大惊失色,木排上顿时乱了套。日本人刚想开枪,忽然木排急急地打着漩涡,“轰”地一下散了,日本兵、汉奸翻译吓得纷纷惊叫着掉进江里,顷刻之间就被江水淹没了。

鲁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闯过鬼见愁的,大概是因为他紧紧抱着那根排头的关系吧。也不知二表叔是死是活,他只记着自己腰里系着比身家性命更要紧的东西。他湿淋淋地爬上岸,又不敢到大路上去讨食要饭,只能在林子里周旋,直到第二天天黑才摸回家。

事后,鲁儿说服了父母,一家三口搬到离伊伦谷百十里外的呼伦城去住,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投降,他们才重新回到满儿井。

一晃六十年过去了,这张用鲜血和生命保护下来的矿图早已变成了现实,但是这一带人们只要说起这个故事,仍然激动不已。伊伦谷还是伊伦谷,谷中后坳两座坟上,那汉白玉墓碑上的字,永远是那么醒目。一块刻着:烈士鲁柱民之墓;另一块刻着:义士春之健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