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后才明白;阅读史铁生,只是为了说服自己,要做一个诚实的人

失明后才明白;阅读史铁生,只是为了说服自己,要做一个诚实的人

第一次读到史铁生的作品,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我在一所师范大学念书,虽是读的历史系,然对文学始终一往情深。课余时间,大都给了古今中外的作家们。那样一个激情似火,朝气蓬勃的年代,文学是大众的情人,诗是年轻学子的集体梦呓。顾城、北岛、舒婷、食指以及稍后一点的海子是那一代青年绝对的偶像。

史铁生似乎要边缘一点,他身在热闹之外,独处沉静之中,少有人过多的关注。他有点落寞,有点孤傲,似乎还有一点谦卑。那时,他正一个人躲在京城一个古老、荒凉、落寞、几乎被人遗忘的园子里,执拗又笨拙的进行着一个人的探险。而这一切,都跟他那两条腿有关。

跟他那两条腿有关的第一个故事叫《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或许,此前,史铁生已经写了很多跟那两条腿有关的故事,但我读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在此以前,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个史铁生,更不知道他是一个不能用双腿走路的知青作家。所以,我这样认为,在我知道他之前,史铁生与我没有关系,在我阅读了他的作品之后,史铁生就跟我有点关系了。尽管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至少在我的阅读经验,乃至心路历程上有了他的影子。

其实,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史铁生身体的残疾还仅仅是一个隐隐约约的消息。作品所以打动我,是因为他这篇作品的题材属于知青文学。然而,又跟那些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知青故事迥然不同,王蒙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小说,更是优美的抒情散文,是诗,是涓涓的流水,是醇酒,是信天游,是质朴而又迷人的梦”。小说描写的是六七十年代陕北农村的生活,作为一个农村娃,我从史铁生不露痕迹,娓娓道来的叙述中咀嚼着感同身受的苦涩,又从这深深的苦涩中品味出一丝丝温情与美善,并从这温情与美善中感受着人心的博爱与人性的光辉。而将这一切展示在我面前的,竟是一位在上山下乡中患病致残,失去行走能力的知青作家。作为一个乡下小子和知识青年,阅读史铁生的作品,无疑是一种精神领域的补位。

二十三岁以前,从没想过我会跟残疾发生什么关系,对史铁生的偏爱,也仅仅是出于自己的阅读取向,充其量再加上一条——如果说那个时候的我就坚定了写作的信心,那么,史铁生的激励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一个连高中都没上过,且双腿瘫痪的残疾人都能写出那么好的作品,我为啥就不行呢?而今看来,这样的认识是何其浅薄,何其低俗。似乎双腿瘫痪的残疾人就不该写出好小说,就注定不能弄文学,一旦写出了好作品,那简直就成了天理不容的事,实在抹杀不了,就把他看成一个匪夷所思的奇迹。反正就是不能用一颗平常心看待本就平常的事。不管怎么说,心中有了一个榜样,对于缺乏自信,资质平平的我来说,其激励与引领的作用是弥足珍贵的。可见,榜样是必要的,把别人当成榜样,或者给别人当榜样,大抵不是一件坏事。

比史铁生晚了两年,二十三岁那年冬天,我被命运逐出了健全人的行列。也是一场死去活来的大病,之后,就双目失明了。这是一个考验,挺严峻的。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无论如何,我也想不明白,老天何以如此对我。命运竟然如此不讲道理。不久,我读到了史铁生写的《我与地坛》,他帮我回答了上述那些问题——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把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道理竟是如此简单。然而,倘不是读到了《我与地坛》,倘不是这样的话出自史铁生的笔下,设若我没经历那场毫无来由的大病,一双眼睛没有被无端剥夺,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必定成为一个视而不见,百思不解的谜。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生的种种困惑,就是上帝跟我们玩的一个猜谜游戏,谁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谁就离真相近了一步。我打心眼里感谢,敬佩史铁生,因为他帮我少走了许多弯路,他用自己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字揭开一个个真相,并指给我看。从此,阅读史铁生,成了我的自觉。

诚然,这样的阅读,已经不可能靠我自己独立完成了。我只能借助别人的眼睛,利用自己尚存的听力阅读包括史铁生在内的各色人等写出的书。比如亲人、朋友、爱人……为此,还写过一篇题为《书中三情》的小文,也参加了这个“我的读书故事”的征文,竟然侥幸得了个一等奖。

2004年冬,赴京参加中国残疾人作家联谊会成立大会。事先,知道史铁生将出席这个会,就带了两本他出版不久的《病隙碎笔》。果然,就见到了他。我告诉他,这本书是一位读高三的女孩送我的,我说,这个女孩子跑了好几趟书店,都没买到《病隙碎笔》,后来,书店老板听说女孩子是为一个双目失明的读书人来买这本书的,就几经辗转,多方寻觅,才从同行那里调剂了两本《病隙碎笔》。于是,史铁生就为这两本书签了名。我说想跟他照一张合影,他说:“好!代我向那位姑娘问好”。说话间,他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妻子为我们照了合影,她告诉我,史铁生跟别人的合影都是带着帽子的……

现代科技的进步,为盲人阅读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如今,盲人不仅可以利用读屏软件在网上阅读,还可以利用读书机随心所欲的品读各类电子图书。可以随时更新阅读书目。然而,在我的电脑和读书机里,史铁生的所有作品是永久性保存书目。阅读史铁生,不再是为了激励自己的写作自信,既然生性怯懦,就不要硬做强者,写不出什么华章美文,就别总想着成名成家的美事。所以去读他,就是为了说服自己,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反复读他,也不再指望靠着他的引领,超越世俗的羁绊,达于“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境界。史铁生的写作,也是为了给自己“与左右苍茫间寻出一条路来”。既然人生是一个戴着镣铐舞蹈的过程,就别去做什么天使的迷梦。不食人间烟火的执着只能把生命引向歧途;所以用心阅读史铁生,不再企图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摆脱烦恼,远离苦难的灵丹妙药。因为他说过:“千万不要指望作家是什么工程师或者保险公司,他们可能只是”实在没办法”时的一群探险者……”。他还说:“丰衣足食、移山填海、航空航天,总之属于经济和科学的一切事,都证明人类“确实有办法”。但是,比如痛苦不灭,比如战争不停,比如命运无常,证明人类也常常处于“实在没办法”的地位。这时我们肯定会问:我们原本是想到哪儿去?我们压根儿为什么要活着?……”既然如此,就别再做徒劳的妄想,史铁生拯救不了世界,也不能拯救我,他只是走了一条自我救赎之路,而我,也只是借着对他的阅读,去寻找自己的救赎之路。

此文曾获河北省委宣传部、省作协征文一等奖


李东辉,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学毕业后不久因病导致双目失明。此后开始文学写作,发表散文、随笔、小说三百余篇,百余万字。散文随笔集《黑暗中的触摸》获廊坊市第八届“文艺繁荣奖”,首届全国残疾人优秀作品二等奖,散文集《在看不见的世界中》获首届“浩然文学奖”二等奖,第九届廊坊市文艺繁荣奖特等奖,散文《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获河北省第一届散文大赛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