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的剑客

下了山的剑客

秋风清,秋月明,苏落佩着乌鞘长剑,一身白袍胜雪,踏入了江湖。

苏落今年二十有余,出身山野,小门小派,但意气风发,坚信自己会成为一代大侠。

成为大侠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大家一般都先从少侠做起。

苏落的年龄正好卡在及格线上,再晚几年,就抓不住青春的尾巴了。

为此,苏落不顾师兄的劝阻,下了山。

苏落有许多不成器的师兄弟,劝阻他的那一位是格外不成器的那种,不爱打桩也不爱练剑,成天就知道话本,还写得贼俗套,回回都是一见误终生。

在苏落下山前,这位师兄拉着他的小手,细细叮嘱:多少少年英杰,都是败在了姑娘身上,一见误终生,你千万要小心。

对于这个师兄,苏落一向是嗤之以鼻的,对于他的叮嘱,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

直到他下山,遇见了程南。

苏落初入江湖的第一天,在朦胧的月光下,在寂寂的夜色里,遇见了一个姑娘。

并且,还凭借着自己习武多年的眼力劲,成功地看清了姑娘长什么样子,

姑娘眉眼弯弯,笑起来像天上月。

苏落后退一步,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

苏落清楚地记得,那位师兄的某册话本里,有一个场景与现下十分的相似——

天边挂着一轮弯月,柔和的清晖洒在男女主身上,两人四目相对,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苏落叹了口气。

师兄没有具体描写,苏落也不清楚,话本里的男主角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一个过程,是不是像他一样手脚发软,呼吸加快,后背一层薄汗,快要浸湿里衣。

苏落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完蛋了。

苏落与程南的确是一见误终生,可惜这个误法区别有点大,主要是时间地点以及人物动作都不太对。

夜黑风高,长街寂静,苏落对着满地鸡毛咽了咽口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如何把手里这只昏死过去的公鸡藏进自己的白袍里。

从程南的冷笑里,苏落绝望地发现大概无论如何,都行不通。

他还在发愣,程南却清了清嗓子,似乎是准备喊人,苏落及时地回过神来,且难得思维敏捷地做出了反应。

他噗通一声,抱住了她的大腿。

幽幽的香气似有若无地散入鼻尖,苏落悄悄抬眼,看见程南瞪大了眼睛,小嘴微微张开。

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明明刚才还凶得像只母老虎。

苏落没出息地在心里咕哝着,顺道安抚了一下不知怎么又开始加速跳动的小心脏。

苏落没下山前,意气风发,打死也想不到,自己初入江湖的第一天,会去偷鸡。

并且还没成功,被抓住了。

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大侠也得遵守基本法,不能不吃饭。

由于匆忙下山,苏落没有带够干粮,更没带够银子。

事实上,他们门派要是有银子,也不至于住在那么偏僻的深山里,让他足足在小树林里转了小半个月才转出来。

苏落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几欲落下泪来。

他倒不是被姑娘没有送他去官府,还赏了碗饭给他这个举动感动哭的,他流下的,是纯粹的生理性泪水。

这碗饭,实在是太他娘的难吃了。

作为一个立志要成为大侠的人,苏落其实是很能吃苦的,并不会因为一碗难吃的饭就要死要活,潸然泪下。

但要是几百碗,那就不好说了。

半个时辰前,在报官的威胁下,苏落不得不向姑娘屈服,不但将身上最值钱的衣服压给了她,还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卖身为奴三个月,赔偿姑娘的损失。

虽然理论上来讲,由于他还没来得及对那只鸡下手,姑娘损失的只有一地鸡毛而已。

桌上的油灯发出昏黄的光,苏落咬着筷子,看姑娘在一旁缝缝补补,垂下的长睫毛盖住眸子,居然有了点岁月静好的恍惚感。

苏落想,还好程南是个其貌不扬的农家姑娘,她要是长得再好看点……

苏落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不自在地别开了头。

他想,要是程南长得再好看点,说不定他就不管不顾地跟她误了终生。

时光匆匆如流水,苏落每天劈柴,喂鸡,在程南的一日三餐里苦苦挣扎,眨眼便挣扎过了两个月。

苏落一天天数着日子,生怕青春的尾巴从自己指缝间溜走。

大约是他翻日历的次数太频繁,感动了程南,她决定放他离开。

苏落对此很是诧异,毕竟两个月前,他弯下男儿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泪时,都没能激发出程南的同情心,他很怀疑她到底有没有这么个东西。

但程南确实拿出了他的长剑与白袍,长剑落了点灰,苏落看着上头的五个指印,有些茫然。

“那……”苏落咳了一声,“那我真走啦?”

“走吧。”程南点头。

苏落皱眉,他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得慌,不吐不快。

他止住了脚步。

“你以后不要半夜出门,那一次是遇上了我,要是对方真是坏人怎么办?”

苏落喉咙干涩,他以为堵在胸口的,是很重要的东西,但真正吐出来了,才发现不过是些絮絮叨叨的日常,“小花不吃饭不是因为它忧郁了,是因为你做的饭真的很难吃。”

“以后也不要熬夜做针线活,累眼睛。”

“还有……”

苏落舔了舔嘴唇,他想说你等我好不好,但又知道这是句不能说出口的话,一旦说了,就是真正地误了终生。

少年子弟江湖老,没老的都是半路就被人咔嚓掉的,姑娘哪里能等得到他。

“走吧。”苏落还在犹豫,程南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要当大侠吗?”

少年向往江湖,少女向往江湖里的少年,程南没有半夜三更在外面溜达的习惯,那天抓到苏落也不算凑巧。

小镇里少有那样的少年,白衣胜雪,意气飞扬,明明已经饿得走不稳路,身子却挺得比腰间长剑还直。

程南瞧着欢喜,便悄悄地关注着他。

然后,便关注到他摸进了自家鸡窝……

程南笑了笑,她垂下眸子,盖住了泛红的眼角:“再不走,你就真的走不了。”

“所以最后少年到底走没走啊?”

扎着朝天辫的小男孩趴在竹摇椅旁,逗弄着一只鱼桶里的小虾,竹椅上的老人闭着眼,轻摇蒲扇:“走了。”

小童抬起头,撅嘴:“那他有没有说出那句话,误了姑娘终生?”

“没有。”老人懒洋洋地睁眼,指使着小童收起钓竿,抱上鱼桶,“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等一下,今天是你娘做饭还是你奶奶做饭?”

小童欲哭无泪:“奶奶。”

“……那我们别回去了。”老人挠了挠头,从打满补丁的白衣里摸出几枚铜板,“我们下馆子去。”

小童欢呼一声,抱着鱼桶跑远了,老人笑眯眯地背着手,在后头慢慢走着。

少年的确是走了,不过在发现姑娘挑灯夜战,其实是在缝补他那件在小树林里被划得破破烂烂的白衣后,立刻又赶了回来。

至于误终生么……

老人看着小童蹦蹦跳跳的身影,眼角的皱纹又加深了些。

他们这样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的一生,怎么能用“误”这个字?

(文章作者: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