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观察记:每年都扎心

返乡观察记:每年都扎心

四年前,S村通向镇上的土路成了水泥路,骑车到镇上只需10分钟。镇上十字路口,有十分钟一趟的城乡公交,20分钟就到达这个豫东县城的核心。S村是豫东再普通不过的村落,因有了这条水泥路,这个村子在分崩离析,也许并不怪它,只是一股大潮来得太快,有些家族来不及接受,一个崭新的世界就在咫尺了。



晓鹏 | 文

图片来自作者


清 晨


◉表伯的酒:醉梦中想娶上儿媳妇


早晨最后一盘饺子下锅,水还没滚,大伯手机响了。

男人间没有太多交流,是镇上表伯,我大伯亲姨家的大儿子。说儿子的婚姻大事定了,一共20万,他想让大伯“置点”钱,恳求大伯帮衬,甚至不惜借高利贷,说利息表伯来还。

大伯听出他喝了酒,苦笑一下,说你置办好酒就行了,我晚上去你那喝喝。

表伯是他们家老大,有腿疾,爱喝酒。有个小儿子27岁,至今没有结婚,岁月上头,在村镇里,27岁的年纪,半只脚就踏入光棍行列。

为此,表伯酗酒越来越猛,买不起好酒,都是老村长,喝完酒就睡觉,酒后也常哭,不给兄弟们哭,自己哭,有时在大伯家哭。好多次寻短见,绳子都在房梁上,被儿子看到烧了,他就蹲地上锤自己的脑袋。

早些年还有些盼头,他给大儿子陪车,大儿子有辆货卡,长途拉货,不过两年来大儿子没有给过他一分钱,还因为事故赔了不少钱。

随着小儿子越来越大,他就什么不干,窝在家里。好在父亲死后,他继承了父亲留下的三间门面房,主营日杂干料。

为了名正言顺,他筹了两个兄弟的几万元“买下”这三间门面。门面在街北十字路口,门口就是水泥路,直通S村,再北就是国道,直接通往县城,每次逢集过年,这里水泄不通。

其实两个兄弟与他就在一条街,一个卖肉,一个卖日用品,走路都不超过5分钟,虽然直线距离很近,但感情上如千里之外。

当年买这三家门面房时,他向各家借了2万。几年后,不知道从哪得的消息,两个兄弟认定这个房子涨价,自己估价说得值12万,老二不愿意了,说本来借的2万得还4万,老三也不愿意,同样跟着要,表伯得还他们8万。



连接镇上的S村


大伯脾气暴,表伯虽然没脾气,但倔,每次提到这两个兄弟,大伯总涨红了脸骂,表伯只能哭,哭着说自己活不了了,才半百的年纪,生生憔悴成人干。

表伯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给小儿子,但小儿子没让他满意。两年前,小儿子在影楼工作,很多人想撮合他和化妆师,说这个女孩父母离婚,像个皮球被踢来踢去,劝他“捡”走,他没上心,影楼生意结束后,他便收拾行李回家。

而这次的20万,来的有些突然。

这家人或许更相信缘分,相亲完了,就准备定亲。中间人说,过完年就送礼,女方要20万彩礼,什么杂费都包,“三金”只要一个戒指,千把块钱就行,只要准备齐了,女儿就嫁,说起来利索、干净。

20万彩礼在S村都不算多,在镇上, 30万也有人开口,只是对表伯来说,这钱拿得不会利索,他得再次放低自己身段,四处筹钱。

大伯早上路过街北去县城,在表伯门口站了一会,表伯母陪着,表伯还在睡觉。两个人闷声无话,半支烟功夫过去,表伯一位远方亲戚来拜年,大伯拿了一支烟,说你侄儿结婚,你得帮衬些啊!

那位亲戚沉默地接了烟,皱紧了眉头,望向寒风……

午 饭


◉表叔的肚腩:城里的显贵与穷亲戚

大伯早上路过街北去县城,是去我表叔家,表叔家里还有表叔母亲—大伯的姑妈。表叔母亲和大伯父亲是兄妹,境遇却迥然不同。

S村里人办事,从来都是“找人”,只有看到活生生、可供信赖的人,一件事才能踏实,这些事有可能是孩子升学、贷款扶持、低保申请,也有可能是为“犯事”的亲人做最后挣扎。

在大家族里,表叔就是这么一号人,他是县城周边某镇一把手,表婶是县城工会领导,他们代表这个家族最顶端资源。

那天随着一起去的,还有村里本家三叔家的三婶娘俩,三叔与大伯一个爷爷。

午饭时,表叔拿出白酒,满上了几杯,他现在身居要职,很少喝酒,整个饭局上,只泯了几口,大伯、三婶却大口往下灌,喝到力竭时,他们便开始大声叙旧、抽烟,表叔在大伯旁边坐着,他掸了下衣服,起身打开窗户。

这是一幅动静结合的话剧。

圆桌的左边,是安静坐着的表叔一家,右边,则是驱车从S村赶来的醉酒穷亲戚,右边的人大声谈论过去、现在、将来,逢着话题开始追问、评论、发怒、嬉笑。

后来,大伯几近趴到了表叔身上,说自己没有文化,自己小学五年级还没毕业,但就认准了一个理,一定要偎着表叔,为啥?

他看了看三婶,用食指指了表叔,解释道,他有钱啊。随机哈哈大笑,表叔微笑着保持沉默,偶然蹦出语义不明的语气词,作为回应。



S村被树木环绕


他确实有钱。表叔患肝癌的父亲撑了五年,他自己都说,很少有这种(癌)能撑过五年。这些时间,全都是用钱一天天砸出来的,徐州、郑州、北京各大医院跑,100余万花地干净。

表叔父亲去世后,他把母亲接到县城,但县城的高楼太高,没有了门前的桌子椅子,没有了邻里乡亲,老人家一个人寂寥地很,这天或许没见过这么奇异嘈杂的场面,老人家看不下去,连忙“送客”。

在楼下,喝多的大伯握住老人的手,注视了几秒钟后,眼泪就顺着涨红的脸颊下来,越来越多,最后失声。

老人望向别处,眼泪也留了下来,嘴里不住地说,我也七十多岁了,咱们家只剩下我一个在了,我活着也没啥意思…年后就搬回村去住……

的确,这个家族与表叔维系的血脉越来越少,没了老人,这一代还可能会走动,对下一代来说,彼此已是一面之缘的相识,再有这样的失声痛哭和叙旧,已不再可能。

血缘就是如此,有时令人怀念,有时又似堵墙,冰冷、遥远。

去县城的前一天,大伯已有20年没见的远房兄弟来S村烧纸,他们移居辽宁,还有一个兄弟在美国,不再回来,他们在老老爷的坟前点燃两桶烟花、两盘数米的炮仗,纸钱足足烧了半个小时,最后下跪磕了三个头,不到两个小时,他们便踏上归程,这一走,或许是再一个20年,也或许永远断了。



横穿S村的水泥路,通往镇上


这一天,表叔和大伯说话,还没用普通话,但这两个多年未见的兄弟,都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还有一人磕头时拿了纸垫在了膝盖下面,因为是刚换下的新衣服。

傍 晚


◉远走的老二:家与土地再无瓜葛

从表叔家返程的路上,三婶喝多了,一直在自然自语,嘱托儿子赶紧找对象,她盼望抱孙子,她儿子正在开车,一言不发,躲着车流。

大伯说问她家里能不能“磨开”,三婶拍了拍胸脯,说我大儿子抱孙子,不会欠一分钱账。随后她声音放低又说,不过我小儿子,哥,你得给我留点……

说完后,她躺在后面流眼泪,她很少哭,喝酒喝到胃穿孔,被人用板车拉到诊所时,也只是发酒疯,只是家里有两个适龄的儿子,她不得不想。

压到这个女人身上的,不仅有两个未婚的儿子,还有她瘫痪在床的婆婆,和鸡飞狗跳的家族关系。



当地城市的火车站


老人秋季突然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老人三个儿子,包括三婶在内的三个儿媳,都来了,为了钱他们在医院吵了两架,三婶年轻气盛的儿子把手机摔在一大家子面前,对着父亲的兄弟破口大骂。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老人的二儿子。“老二是恶人”的心理,已在家族里达成共识,再解释也于事无补,所有的发生的、没发生的事情都由老二承担。

得知老人病倒之后,老二并没有及时来,而是拖延了4、5天才到医院,说是因为工作走不开;在医院期间,老二媳妇用老人的住院卡给自己做了两次CT,这些花销没有通知老三—付钱的一家;出院后商定好轮流照顾老人的方案,但是老二借故不回来,只说谁来照顾,给谁出500元的生活费……

大伯急了说,那就把老人推到水泥路上,用大字报写上,这个月轮到老二照顾但他不照顾,看他咋办。三婶苦笑地哼了一下,她知道,老二一家不会再回来了。

S村的人,已经有近5年没有见过他们,偶然回来处理琐事,也是来去匆匆。地不种了,包给别人,人也不来往了,他们好像不会承认S村的存在。

然而,他们脱离不了这个村子。他们家四个闺女、一个儿子都在这里出生,在计划生育时代,他们牛被抢过,人被打过,不过到了现在,这种子女结构被认为最有福气,四个闺女都结婚,儿子的结婚就不会发愁。



包围S村的田地


尽管只离开不到十年,但在S村已算久远,由于他们家庭特殊,加上一种模糊认知,最易引起闲言碎语。

有人说老二儿子买房子、车子以及结婚定金花了一百万,有人说四个女儿有两个在搞传销,也有人说老二的媳妇有传染病……

不清不楚,又没人辟谣,这种真假参半的故事成了既定事实,这种既定事实一遍遍加深家族里“老二是恶人”的观念,这种观念又团结了老大老三,形成新的情感结合体,以抵御生活带来的重压。

人们会承认,老二较早接触外面世界,四个女儿又有些学历,不愿意被乡村束缚。正如S村新通的水泥路,人们向往外面的生活,人们愿意相信老二的生活是越来越好的,因为人们相信外面的生活是越来越好的。

但更多人像老三一样,自身有着儿子、老人的羁绊,处在巨大的矛盾体中。这个矛盾体不断酝酿冲突,又平息着冲突。

正如三婶的儿子,在医院摔坏手机,还张口骂自己的老子“无能”,甚至对老子大打出手,但他还是接受母亲安排的相亲与生活,归根结底,他们心里保留着对未来的希望。

尾 声


这一天结束了,冬天的白昼特别短,六点的时候天已将黑,一车人也从县城赶回镇上。大伯踉跄地从车里下来,远远地拿出两沓红钞,递给表婶,他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脯,随即被架到车里回家。

入冬的时候,人们猜测,那位瘫痪的老人吃不上饺子就会离世,如今,她每顿都吃整碗稀饭和一些水果;今年过年,没有意外,老二并没有回来,紧锁的大门上也没有新的门神;表叔开始走访下乡,完成基层干部艰巨的工作;三婶家的小伙子,也开始和隔壁村的女孩约会……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似乎没有变化,但,S村里那条水泥路,来往着更多的轿车、更多的人流,他们形形色色,光怪陆离,每过去一辆,总有村人盯着看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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