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90后人大代表回乡过年记

特稿:90后人大代表回乡过年记

几乎没有哪个时候,比春节更能让人想回家。

一个村子,等待散落在四方打拼的人,接纳他们带回的收获或者疲惫。

一个族群,交换或大或小的信息,盘算着来年的方向。

一个家庭,享受难得的团聚,因日子越过越好而喜悦,也因日子中的琐事而操心。

一个人,重新走到自己的起点,等待下一次出发。

己亥猪年春节,记者跟泥工邹彬一起回家过了年。

进入腊月,人们耳旁便多了一面鼓。越临近春节,鼓点就越密集,催促着回家的心和脚步。1月31日,腊月廿六,结束在长沙的最后一项工作,邹彬准备出发。

他的家乡名叫“栗山村”。

在网上粗略一查,仅是湖南,同名的山村就有十余个。

邹彬的这个“栗山村”,藏在湘中娄底市的大山之中,距离最近的新化县城也有20多公里路程。这是个典型的打工村,并且大多数村民都在建筑行业讨生活,24岁的邹彬也不例外。但从去年起,他多了一个头衔: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

这像一颗掉入水中的小石子,在大山中激起了一些可见或不可见的涟漪。

凭着春节这根看不见的线,栗山村又一次把邹彬们牵了回来。平日里冷清的山坳,也会在这期间升腾起家长里短和人情世故。

邹家的“年”,也不例外。

启程

出发前,邹彬在约定的时间和记者碰头。

跟此前出现在诸多镜头前的样子一样,他很瘦,个子也不算高。绿色帽衫上套着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脚下是一双红色运动鞋,像从任意一所大学里走出来的学生。只有黝黑皮肤下隐约可见的青筋和肌肉线条,暴露了他曾是个体力劳动者。

“你这是要去参加《变形记》了。”在越野车上坐定,邹彬一面发动车子一面打趣地对记者说了一句。

2017年,邹彬在湖南省技能大赛的砌筑项目中获得冠军,得到一笔不菲的奖金,当年年底,他就买下了这台越野车。

砌墙,是初中辍学的邹彬养活自己的手段。在邹家,做泥工更是养活了从邹彬外公开始的三代人。但只有他,砌墙砌到了2015年第43届世界技能大赛现场,并拿下了优胜奖。

从那以后,过去整日整日在工地砌墙的小泥工,要出差,要参加活动,还要四处做技术指导。邹彬发现,他需要一辆车。

买车,是新生代农民工的标配。邹彬的表哥刘康在河北打工,那是记者的老家,距离栗山村有1000多公里。今年春节,刘康也驾驶着刚买的车,花了19个小时开回家。

返回河北前,刘康的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

开车一年多,邹彬的活动半径扩大了许多。他觉得,无论是长沙还是家乡都离自己更近了。

邹彬的父亲邹同石也在车上。上车前,记者递给他一支烟,他顺手就夹到了耳后,像很多地道的山里人那样。

和儿子不同,尽管辗转多地打工,但30多年间邹同石并不觉得城市与自己有多少关联。2008年,靠着多年积蓄和一部分外债,邹同石夫妇在村里盖上了新房。当时,这是邹同石能想到的最高理想。

因为缺钱,屋内没有装修,也只置办了最简单的家具电器。加上长期无人居住,邹家的“新楼”颇有些陈旧了。邹同石本盘算着等儿子结婚时,再做一番修葺,但如今连他都说不准未来自己会住在哪儿,“干脆先不管了。”

高速公路上挤满了挂着广东、河北等外地牌照的返乡车辆。不知何时,邹同石已经脱了鞋,在后座睡了过去。

年味

邹彬此行并不直接回家,他要绕道娄底市,去姐姐邹海霞家和母亲刘尧妹汇合。

外嫁的邹海霞今年除夕不回栗山村,但她似乎更明白了团聚的意义。邹海霞执意让父母多留一天,2月1日,她工作的企业要举办员工家属感恩答谢宴,她想借这个机会亲口说出对父母的感谢。

第二天上午10点,记者与邹彬的父母抵达娄底市鹏泰和一酒店。在大厅门口的红色背景墙上,用金色的大字写着“儿女的梦想,爸妈的幸福”。现场的20个家庭,大多数来自农村。

腊月廿七晚到家后,邹彬挑选春联。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看到邹海霞站上舞台,刘尧妹笑得很自豪。但渐渐的,在这首《父亲》的歌声里,笑着笑着她抬手抹起了眼泪。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靠着在栗山村数一数二的泥瓦手艺,刘尧妹的父亲撑起了五口之家。操劳一生让老人落下许多疾病,刘尧妹却因为打工,没来得及回家见父亲最后一面。

而在邹海霞的记忆里,更多是父母吃过的数不尽的苦。工地上飞土扬沙,栖身之处也简陋至极。有一年,包工头把住处安在养鸡场里,许多工人看一眼,卷起铺盖走了,邹家人却留了下来。家禽、饲料、粪便的味道混在一起,实在受不了了,刘尧妹就搬着板凳到屋外睡觉。即便如此,夫妻俩也坚持到两个月的工期结束。

这种骨子里的韧劲和狠劲同样流淌到邹彬身体里。最开始因为年龄小,他在工地上只能搬砖和扛沙袋。粗糙的砖块反复摩擦手掌,沉重的沙包压得他直不起腰。每天干完活回到活动板房,不管多热多冷多吵,邹彬都能一头睡着。直到现在,那时练出的四块腹肌都看得清晰。

但这种经历,到了参加世界技能大赛培训时,他竟觉得有几分怀念。当时,按邹彬的技术,每天工钱300多元,活多的时候常常月收入过万元。因着父亲邹同石一句“别只看眼前,要多想想出路”,他抛下工作进了集训队。

那一年,邹彬和一堵墙互相成了影子,砌了拆、拆了砌,周而复始。“要练就一身好本事,不脱几层皮是不可能的。”教练常常念着这句话,只是面对望不到尽头的枯燥,中途有人放弃,有人被淘汰,只有19岁的邹彬撑到最后,拿到了唯一一张入场券。

如今,邹海霞邹彬姐弟都长大成人、工作稳定,刘尧妹的身体却累垮了。去年上半年,她在工地干活时,总是喘不上气。家人不放心,让她在女儿家帮忙带孩子。到了年末,邹彬计划在长沙买房,刘尧妹又吵着要去挣钱,硬被邹彬给摁住了。“平平安安最重要,挣钱挣到什么程度才算到头?”

离开姐姐家,邹彬摸黑开车回了栗山村。

栗山村四面环山,内有河流经过。村民修房子都是背山面水,邹同石家三兄弟还把房屋建成了一排,像城里的联排别墅。出太阳的天气,搬一把椅子坐在外面,鸡鸭在前坪散步,就是一副大山深处安闲的农家景象。

亲戚们早已等候许久,屋里摆满了各种春联,“邹彬,快快快,来挑一副!”

一时间,在完全陌生的山村里,记者感受到了年味扑面而来。

年猪

2月3日,腊月廿九。村民李建华凌晨4点就起了床。今天,他家要杀年猪。

“伢儿伢儿你莫哭,进了腊月就杀猪”,这句谚语,栗山村的人都知道。在邹彬小时候,家家户户过年都要杀一头猪。除了过年享用,猪肉大部分熏制成老腊肉,高高地挂在柴房里,从年头吃到年尾。如今人少了,养猪的就少了,很多人家也就不杀了。

4点半,邹彬领着记者到了李建华家。灶台里柴火烧得正旺,一大锅水已接近沸腾,蒸汽把锅盖顶得砰砰作响。

“今年要宰的猪才喂了8个月,已经200多斤,待会儿一定会是一场‘恶战’。”大猪还在猪圈里兀自睡着,李建华已经打电话催促起屠夫。

5点,村里鸡叫两遍,屠夫李进先终于拎着装有杀猪刀的竹篓登门了。他头戴一顶迷彩帽子,身穿破旧的灰色棉服,宽大的腰身也挡不住发福的肚子。李进先今年60岁,做这一行已40多年,但从外形看,他与其他农村的“留守老人”并无差别。

相比之下,李建华家里的大黄狗似乎更清楚他的身份,稍微凑近嗅了一下,立即警惕地窜开10多米。

因为脚受伤,李进先最近本不想接活,但架不住李建华一再请求:“不杀猪,我家怎么算过年呢?”

5点半,李建华的妻子刘玉贞和二儿子李鑫都来到前坪。一切准备妥当,年猪从猪圈里放了出来。片刻沉默后,李进先向众人使了个眼色:抓猪!

李鑫用身体拦住猪的去路,一路撵着猪跑,李建华找准时机立马用铁钩子拉住猪腿。不知何时,李进先已褪去棉衣,手持杀猪刀,瞅准机会加入李家父子……一阵阵吆喝声、猪叫声之后,年猪终于不再挣扎。

天亮了,刮猪毛的开水还在旁边放着,李鑫原本穿的厚睡衣已经汗透,李进先满头大汗,坐在板凳上惬意地点了一根烟。院里蒸腾起的热气,搅动着清冷的空气,在场的人也跟着热络起来。

在农村,类似的场合是交流信息的绝佳场合。村里修路添灯,谁家闺女嫁了谁家还催着,在外打工听到了哪些新动向……大事小情,都从这里流转开来。

“我觉得回来是对的,要抓住乡村振兴战略的机会。”早些年在深圳打过工的李鑫对邹彬说,周边农村都在盖新房,能接的活儿很多,他回家这几年收入不降反升。来到栗山村,记者已经在好几个村民口中听到“乡村振兴”这个词。这是属于农民的“国家大事”,中央什么时候开会了,乡政府什么时候要来考察了,李鑫这样的年轻人都门儿清。

和李鑫聊完天,邹彬笑了笑。自从集训队出来,他就常常抱怨,当初家里房子盖得太粗糙。他甚至想过,要在村里重新盖一栋清水墙的房子。以前的老宅都是清水墙,不贴瓷砖不用涂料,横平竖直的泥缝尽显泥工的手艺,“红墙青瓦的,多漂亮!”

顿了一下,他又摇摇头,“可是哪个姑娘会愿意陪我在农村住呢?”

团年

2月4日,除夕。来到栗山村的第四天,因为洗澡,记者感冒了。

南方山区的冬天,气温低湿气重,屋里屋外一个样。加上邹彬家空荡荡,山风随时都可能冲进屋里。对从小在北方生活的人来说,别说洗澡,光是晚上钻被窝都得咬紧牙关。

更猝不及防的,是跳蚤。为了图方便,邹同石把鸡圈放在茅房里。往来几次,跳蚤就在记者左手胳膊上咬了好几个大包。不挠会痒,挠了会破,让人进退两难。

邹彬和父母也都被跳蚤咬了。只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不值得提的小事。除夕这天,全家人都在为第二天的早饭做准备。

栗山村习俗,大年初一一早,每家每户要吃上一顿开年的团圆饭。

凌晨5点半,刘尧妹就端上了6大碗饭菜。本该是大快朵颐的时候,邹彬却有些心不在焉,他随意扒拉了几口,就上楼捣鼓起了今天要穿的衣服。

今天,他要去一户特殊人家拜年。

对未婚的年轻人来说,春节往往有另一种含义,相亲。

1995年出生的邹彬,已是村里的大龄青年。他当选全国人大代表的消息传回来,不少媒人都把他视为“香饽饽”。去年春节,他只好跟着父母,去把亲给相了——在农村,相亲就是男方跟着父母去女方家里坐一坐。

正月初五,邹彬一家去舅舅家拜年。

这样的“坐一坐”,与其说是年轻人相亲,不如说是两个家庭在相互打量。第一次见面,邹彬和女孩子一句话没说,全是父母在周旋。有趣的是,父母之间也只是拉拉家常,对对方的情况一句不问。

在熟人社会,双方的职业、收入、家庭背景,早就由媒人说得清清楚楚了。

到家里“坐过”后,两方父母就基本认下了这门亲事。所以今天邹彬必须得去拜年。

邹彬选了一件新棉衣。拜完年,他要开车载女孩去新化县城看电影。但直到出门,他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可捉摸,“算是给父母一个交代,也给自己多些机会吧。”他最终耸耸肩,上了车。

这样的亲事,邹彬并不特别情愿。虽然已过了一年,但直到今年春节前,女孩去长沙玩,两人才见了第二面。这让“都很满意”的双方父母很是着急。

邹彬的姑姑是这次牵线的媒人,她很有经验地告诉记者,在村里,有些年轻人受限于自身和家庭条件,是没人上门说亲的。其中,农民工又占了多数。

曾经,邹彬也是被人看不上的。还在工地做零工时,他到一位相好的姑娘家提亲,却因当时家里条件太差,被对方父母翻了白眼。当他有了一技之长在长沙站稳脚,又因为学历太低被城里的女孩婉拒。

乐观的邹彬倒不因此失去信心。去年,他还购买了高中教材,在工作之余就会自学。“学历不能说明全部,但知识很重要。”今年两会结束,公司还会安排邹彬到建筑学校脱产学习,他不想再做项目管理人员中学历最低的那一个。

虽然如此,面对父母的催促和媒人的好意,在终身大事上邹彬还是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临近春节假期结束,看儿子与女孩见了好几次面,刘尧妹提出先定亲。在农村,这不罕见,但邹彬拒绝了,“如果仅仅看场电影,聊聊天,再加上全国人大代表的光环,就把事情定了,那5年履职期结束后,怎么办?”

这个年轻人,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人生前进的速度。

返工

邹彬砌墙砌成了全国人大代表,这件事在栗山村荡起的涟漪还没散去。“小泥工”也像是一个符号,被媒体热捧成了邹彬的标签。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是邹彬参加集训前,当时还在世的外公说的话。如今,邹彬已是中建五局总承包公司的正式员工,还有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小砌匠’邹彬劳模创新工作室”。

原本,邹彬是村里唯一干砌筑的年轻人,慢慢的,有人托话来说想让家里的孩子跟邹彬当学徒,也有人想要像他一样真正学门手艺,走出青年打工、中年盖房、老年留守的老路。

连邹彬10岁的侄子也悄悄有了愿望。春节期间,他时不时靠近记者,腼腆地想要打听外面世界的样子。

孩子懂事早,学习成绩也很好,这让邹彬的叔叔邹同发很欣慰。在工地上摸爬滚打10多年,邹同发想靠自己的砌墙技术为孩子撑开一条路,“未来能不能像邹彬一样走出去,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关于这位人大代表,传言也从没停止:“邹彬现在在城里能挣好几十万”“听说在长沙买了几套房了”……邹彬习惯地苦笑着说:“如果大伙儿真的懂得人大代表的职责,他们就会知道这份责任有多重。”

邹彬清楚,技能人才正越来越受到重视。以长沙为例,目前该市对满足条件的“中华技能大奖”“全国技术能手”等各大技能比赛奖项获得者,最高给予100万元的奖励。但他希望,属于技能者的路再宽一些。

“我在集训中熬出来了,但那些最后时刻落选的人,什么都没有得到。”今年两会,邹彬想建议,让更多的人因技能获益,“哪怕只是一点改变,或许对一个人都很重要。”

2月10日,正月初六,邹彬要返回长沙了。虽然公司还没开工,但正月初八,他就要履职,参加一个法律草案的研读讨论会。

正月初六,邹同石刘尧妹目送邹彬返回长沙。

新年,在邹彬密密麻麻的计划里,有一件他特别留意的事:去年底,他在长沙买房了。

一家人东拼西凑交了首付,邹彬一面期待着交房,一面紧张着房贷。面对每月至少5000多元的月供,他已经在想着戒烟省钱了。

或许明年,邹家就要在长沙新房过春节了。

记者也要和邹彬告别,搭乘他的表哥刘康的便车返回河北老家。

栗山村又像记者刚到时一样,充满了寒暄声、汽车声和娃娃们的哭闹声。年轻人要走,老人嘴里不留,手中却不断往行李里装着吃穿用度的东西。

得知记者要离开,邹家人也早早准备起山货。腊肉、花生、鸡蛋,邹同石还在后备箱里塞进了一只扑腾着翅膀的公鸡。短短几天相处,记者俨然被视作了自家人。

刘康的新车还没来得及上牌照,临时牌照上注明:限定在湖南经河南、河北至湖北区域行驶。这也是此行四人的行驶线路。

刘康在固安谋到了房地产销售的工作,是栗山村少有的不在工地上的人。赶上京津冀发展,固安也搭上了发展的快车,“房子卖起来不费劲。”眼见刘康赚了钱,过去在工地贴瓷砖的亲戚刘琼也决定搭他的车去固安找机会。

“年轻的时候,多试几条路,总有好处。”为了这次出发,刘琼特地穿了件大红色棉袄,希望在河北能交到好运。

但此行并非一帆风顺。车子刚到新化县城,就陷入了一片返程大军中。10公里的路程,硬生生走了一个小时。上了高速,拥堵状况更是有增无减。坐车的人都有些躁动了。

司机刘康反而不着急,大概是回家途中有过相似经历。车流不动,他就放起了音乐,还跟着哼唱几句。慢慢的,车上只剩下旋律在流淌。

“我要稳稳的幸福,能抵挡失落的痛楚,一个人的路途,也不会孤独。我要稳稳的幸福,能用生命做长度,无论我身在何处,都不会迷途…….”

这首歌的名字,叫《稳稳的幸福》。

预计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开了一天一夜。正月初七中午,车到河北邯郸,刘康朝下车回家的记者挥挥手,又继续踏上行程。

那只一路闷在后备箱的大公鸡,先是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周围,很快就昂首挺胸,在记者老家的鸡圈里,安了新家。

它不时从喉咙里发出咕咕声,似乎在和记者念叨着,此时已回到项目工地住处的邹彬,和1300公里以外,那个又安静下来的栗山村。

原题:小泥工家过大年

本期编辑:窦小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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