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大嘴儿”媒婆(二)

乡村纪事:“大嘴儿”媒婆(二)

作者:王建东

来源:乐亭故乡人网站||今日头条号:乐亭故乡人

题图来自网络,仅为配图,和本文无关

庄稼人的冬天,生活寡淡得像井里的水一般,除了晚上两口子炕上那点事,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赶集了。大年二十四的大集,作为全年最后一个集,自然是人山人海,挤挤挨挨的,买年货的,卖年货的,赶闲集凑热闹的,半大小子专找小姑娘蹭的,各色人等,各揣心思,各取所需。大嘴儿挎着个柳条篮子,领着大翠和小凤,如同一个官人领着两个跟差。大嘴儿边走边述说着这家将要相看的人家的好处。大翠微笑着对应,小凤一言不发,发白的脸上满是变故之后的木然。

集市上人声鼎沸,小贩们尽情的吆喝着,都试图在这年根岁尾的最后一个集,有所收获,补贴一下自己本不宽裕的日子。

在一个酸梨摊旁,大嘴儿停下脚,说:

“他大婶,你说上次去见我老姨说这码子事,着急马慌地,我就空着手去的,到现在我心里还不得劲儿,今个咱仨大人去了,可不能再空着手,人家也是半拉媒人呢。”说着,大嘴儿就蹲在那里用手逐个捏那些或青或黄的酸梨。

大翠明白,这梨钱是非让她掏不可了,所以没待大嘴儿伸手往称盘里捡酸梨,大翠就急速的从棉袄的里兜里掏出两毛钱甩给小贩:“称两毛钱的,捡好的”。大翠的举动,一是显示了她的大方和诚意,更重要的是给大嘴限定了买梨的数量,她知道,如果不这样,大嘴儿是非把那篮子装满不可,她兜里装的那两块多钱,很可能全部顺理成章地变成大嘴给她婶子的妹妹的礼物,她年货的置办计划也很可能因此泡汤。

小贩把称好的酸梨倒进大嘴儿的篮子里,十来个酸梨仅仅盖住了篮子的底部。大嘴儿有些不高兴,但又不好说啥,只是不再和大翠说话,踮着两只小脚,嗖嗖地往前走着,酸梨随着她胯骨的扭动在篮子里滚动、跳跃。大翠没话奏话的和她搭讪着,大嘴儿只是嗯啊的答应,全没有了买梨前的热络和融洽,小凤则时不时的用手捂一下冻红的耳朵,一声不响地跟在他俩的后边。

大嘴儿给小凤找的这个人家,在二十里开外的沙沟子村。姓刘,就娘俩,儿子叫大柱。大柱的爹原是个木匠,立房架、打家具都是一把好手,后来竟得了一种怪病,手脚先是肿大,后来就溃烂,整天疼痛不堪,嗨呀呼叫。不能干木匠活不能下地挣工分不说,还因成堆成垛地吃药,掏空了家里的一切,最后只好把平分分得的三间铁桶儿似的房子卖给了没出五服的本家——大柱的五奶奶。五奶奶的儿子拴住早年当了兵,有了出息,在北京做了大官,娶了北京的媳妇,工作忙,三年两载也不能回家看看,他就寄钱回家给老妈买了这房子,他要让多半辈子都住在逼仄厢房里的老妈住住原来只有地主才住得起的大房子。

大柱爹把卖房的钱换了大包小包的药。不消几年,房钱花完了,大柱他爸不但没有好转,而且还越来越厉害,手脚溃烂,两只胳膊两条腿变得又红又黑,最后还是在嗨呀呼叫的痛苦中死去了。

没了房子,大柱娘俩只好借居在五奶奶的厢房里。因为家境不好,屋子里除了两只黑魆魆的箱子和一个酸菜缸,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因为穷,大柱二十七八了,也没成个家。看到同伴们的孩子都一群一行的疯跑了,自己还光棍一根,大柱心里除了怨恨父亲的病和家里的穷,就是怨恨自己没本事,和他妈说话也没啥好言语,不是冷言相对,就是唉声叹气。当妈的也像欠了儿子多少似的,总是陪着小心细声细语地和儿子说话,并四处张罗着给儿子说媳妇。几天前,听说媒人大嘴儿到了隔壁,一狠心,就从箱底掏出两个准备给大柱娶媳妇做被用的棉花瓜子,塞给了大嘴儿,并央求大嘴儿势必给儿子保个媒,说个媳妇。

大嘴儿一边收了大柱妈的两个棉花瓜子,一边说:

“这事你找我就真找对了,我可不是吹,这事对别人是大事,对我可就是小事,包在我身上,头年就让你看到媳妇。”

大嘴儿一派成竹在胸的痛快样子,反倒很是让大柱妈心生疑窦,她怯生生地说:

“唉,他大姐啊,咱家日子不太济啊,你看眼下连个房子都没有”。

大嘴拿出含在嘴里的烟袋,乓乓得在鞋底上磕了烟灰,然后将一口吐沫吐到门旮旯,说:“你别管了,你只管照我说的去作,到时候你们少说话,全听我的,保准没事”。

大柱妈如释重负一般,满脸堆着笑向大嘴儿千恩万谢,退去了。

深冬的时节,白天照例还是很短,大嘴儿一行三人来到沙沟子村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大柱妈早就在村口迎候着。见到大嘴儿她们到来,先是亲热地拉了大嘴儿的手,问着冷不冷之类寒暄的话,然后又拉了大翠和小凤的手,脸上荡漾着菊花般的笑容。

大嘴儿夸张地说着天气的冷:“哎呀啊,老话说这三九四九被窝缩狗,可真是不假,耳朵都该冻掉了,大傍年子的,我不在家呆着,还大老远的跑来咧,还不是想办点好事啊,成了这桩婚,我挨点冻也愿意啊。”

大嘴儿这话既是说给大柱妈听,更是说给大翠听。

“可不咋地?”大柱妈堆着笑回应着,但眼睛总是盯着小凤。小凤不好意思地躲在大翠的身后,相跟着来到大柱家里。

大柱妈将她们三人引进一幢宅院的正房里,房子是老房,四方青砖铺的地面,因为人们长期踩踏已经出现了凹面。但房间宽敞干净,物品摆放井然有序:北面靠山墙,一对香椿木的立柜上边带着顶箱,顶到房梁,立柜红彤彤,中间圆如满月的铜页子明光锃亮;两个立柜中间是一张连四条腿都雕了花的八仙桌,桌子上摆着一面硬木框的梳妆镜,梳妆镜的下方刻着“天官赐福”的字样;梳妆镜的两侧是一对三百件的粉彩掸瓶,掸瓶上绘有三娘教子的图案,气韵生动,古朴典雅,掸瓶里一边插着鸡毛掸子,一边插着蝇甩儿;屋子东面摆着两把官帽椅子,椅子的扶手已经被摸得光滑滋润,露出好看的黄橙橙的木头花纹;炕上的被褥码放得整整齐齐,四四至至,屋里没有一般庄稼人家冬天都必须弄进屋的酸菜缸。更让大翠和小凤感到惊奇的是,这家炕上居然还铺着带有丹凤朝阳图案的毛毡,毛毡可丁可卯、大小正好,咦,竟然没露一寸炕席。

大柱妈倒水让座,大翠和小凤坐在炕沿上,大嘴儿则当仁不让得一骨碌爬到炕上,脱了鞋,将两只歪脚坐在屁股底下,挥着手指划着说:

“你们看,你们看,我没瞎说吧?就这娘俩,人口轻不说,这院套儿、这房子、这摆设,都是人家滴,都是人家滴,这样的人家哪找去啊?说实在的,要不是和两边都至亲至近,知根知底,我可不图希那个肉腿子。”

大嘴儿把“都是人家的”和“肉腿子”用重音强调着,恐怕听者对这两个重点有所遗漏。

大柱妈讪讪的笑着,不言语,立在八仙桌旁的大柱有点手足无措,红着脸,低着头摸着那八仙桌的桌角。

“现在是新社会,讲究对相对看,可不是隔山买牛,人、家你们都看咧,我可没瞒着掖着,你们两边也不用拿糖捏醋的,都老大不小的了,愿意就定下来,不愿意,就再说再议,到时候真有啥闪失,丑话说到头里,可别抱怨我”。

大嘴说着,喝了一口大柱妈递上的茶水,把茶杯放到窗台上。又接着说:

“要是觉得中,就吃饭走,觉得不中,你们姐俩就先走着,我还得看我老姨去呢”。大嘴说着,先瞥了一眼大翠和小凤,然后又瞥了一眼放在八仙桌上的装酸梨的柳条篮子,以示意她还有事情要办。

按当地风俗,女方到男方家相亲,如果相看的满意就留下吃顿饭,如果不满意就会推说有事,不吃饭,一走了之。穷苦出身的小凤在经历打击之后,本来有些心灰意冷,对未来对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奢望,来到这个陌生的人家,她先是偷偷的瞥了一眼屋里的摆设,后又偷偷的瞥了一眼大柱。这个人家,已经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再看这小伙子虽然穿的是粗布旧衣服,但很合身很干净,长相也算周正、憨厚,通过这家里的陈设似乎看到了这个家庭日子背后的殷实,心中的冷意有些消解,虽不说话,但已经用驯服的眼神把定夺的权力传递给了大翠。大翠本来只是想尽快把这小姑子嫁出去,没想到这丫头竟然有这样的好命,碰到这么个不愁吃、不愁穿又有高屋大房住的好人家。于是当即决定留下来吃饭。

饭是本地相亲的标准规格:六碟菜,煮饺子。用大嘴儿的话说叫六个碟掐饺子。饭吃得热烈而融洽,大嘴儿老姨和大嘴儿作为重要客人,陪着小凤和大翠。大嘴儿一边往嘴里塞饺子,一边含混不清的为大柱和小凤规划着美丽的生活蓝图,大柱妈殷勤地给大嘴儿及每位客人夹菜,小凤原来惨白的脸,在饭菜蒸汽的氤氲中竟然有些红晕。

吃完饭,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好日子也已经选下:过了年,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大柱和小凤就要办喜事了。

没有盼头的穷日子,总是觉得漫长而无聊。就像一只古井里的蛤蟆,当它没有机会跳到井上的时候,只能忍受着古井里的冰冷和漫长。但一旦有了跳到井上的希望,就仿佛听到水渠那汩汩作响流水声,就仿佛感到阳光的明媚和水草的丰美,那种奔向水塘的只争朝夕的精神和热情就会以迸发的形式呈现出来。

在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里,大柱妈、大柱忙活着,准备着,小凤、大翠也忙活着,准备着。虽然是庄稼日子,准备的比较单薄,但礼数不差一丝一毫,这就是农村的规矩。

二月二那天,小凤坐着她哥哥井村赶的牛车,穿了一件红大袄,拉了两床被子,在嫂子大翠和侄女的陪伴下,嫁到了三家子村。婚礼简朴但热闹,高粱米爬豆干饭做了一锅又一锅,各类大路菜熬、炒、炖弄了一盆又一盆。大柱妈忙前忙后,招呼着客人,大嘴儿还是和以往一样,很在行、很主动地陪着新媳妇及大翠坐在上席,一边大口吃着,一边主导着整个席面的进程。窗外,庄里几个前来帮忙的老娘们一边干活,一边挤眉弄眼的咬着耳朵说一些事情。

傍晚,大柱陪着庄里的男人们喝干了十斤高粱酒后,走进了洞房。一对红蜡烛已经掌去了大半,蜡烛在火苗的舔舐下,蜡油如流泪一样斑斑点点地跌落在蜡烛的底部,形成微微耸起的硬硬地一坨。新媳妇小凤坐在丹凤朝阳图案的毛毡上,被烛光照耀得轮廓分明。色彩鲜艳的红大袄,映红了她白皙的脸,竟有几分妩媚。微醺的大柱,进得门来,来到这幻景一般的地方,看到这梦里才有的女人,既有很多不适应,更有几多殷殷的期盼。顷刻间,他的木讷似乎在雄性的催化中化成了不带任何温柔的鲁莽,一把扯下小凤的红大袄及各类小衣,一下子把小凤裹到身下,急迫地寻找着要找的地方,然后“啊”的一声,就一动不动,只是趴在小凤的身上大口的喘息。仿佛给十几年的压抑和愤懑找到了出口的同时,也给幸福和快乐找到了入口。(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