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糊的东晋帝国:皇权只是摆设,天下属于贵族

纸糊的东晋帝国:皇权只是摆设,天下属于贵族

什么是贵族政治?

贵族不希望皇权过于强势,因为皇权强势就意味着中央集权被加强,自然也意味着贵族们的权力可能将被削弱。

贵族也不希望某个家族过于强势,因为某个家族强势就意味着贵族之间的力量平衡被打破,自然也意味着整个政治格局可能将被重置。

贵族政治就是跷跷板:一头是皇帝,另一头是权臣,众多贵族被夹在中间。在绝大多数时刻,跷跷板的偏向并不由皇帝或权臣决定,而由夹在中间的众多贵族决定。

谁的权力大,贵族们就会支持另外一头。整个西晋,整个东晋,甚至整个南北朝之所以会如此混乱,就是因为这个跷跷板上的玩家力量不断地失衡,以至于跷跷板不停地断裂。

不管是皇帝还是权臣,都对这股力量恨得牙痒。但没有办法,两晋南北朝近三百年的时间,根本没人能够完全消除贵族政治的影响。


早在西晋建国之时,这个跷跷板游戏就开始运营了。

司马家族经过两代三人的积累(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将自身势力提升到了顶点。但由于司马家族篡夺了曹魏的江山,使得西晋王朝自建立之日起就是派系林立。

司马炎是一位有想法的皇帝,但由于皇权过于强大,于是贵族们集体投票,迫使司马炎选择了智力有问题的司马衷为太子,希望以此来削弱皇权的力量。

司马衷在位十六年,强势的外戚一个接一个,霸道的诸侯王更是络绎不绝。太子司马遹得到了大多数贵族的支持,杨骏、卫氏、贾氏和八王轮番登场,却都在火并中黯然退出历史舞台。

一切地一切,全都是在众多贵族的博弈中完成,也全都离不开“平衡”二字。


东晋建国之后,王氏的力量可与皇权并驾齐驱,甚至隐然有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架势。如果王氏继续膨胀,东晋的政治格局就随时都有被重置的可能。

于是众多贵族开始支持晋元帝司马睿,在他们的支持下,司马睿屡屡出手,将王氏打得节节败退。

如果司马睿适可而止,王氏或许还有机会重新认清形势,继而找准自己的定位,不再做一家独大的事。这样一来,王与马又可以继续共天下,众多贵族继续坐在中间调整平衡。

但司马睿的野心显然不止于此,他希望借助这股势头消灭王氏,借机加强皇权。


史书记载了司马睿的一个喜好:帝好刑名家,以韩非书赐太子。

根据这个内容,我们可以做出一种推测:晋元帝司马睿希望成为一个独断朝纲的强势皇帝,不受贵族政治制约,但这种追求显然与众多贵族的利益背道而驰。

司马睿称帝后,派人考核官员的政绩,用政绩来决定他们的升迁。

从后世读者的角度来看,这种做法没什么问题。可在贵族政治的背景下,司马睿的这种做法简直是混账到了极点。

顾和(顾荣的侄子)说出了贵族们的心里话:贵族生来就拥有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特权,为什么现在要用所谓的法律来约束贵族呢?这还有天理吗?

明公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察察为政。——《晋书》·卷八十三·列传第五十三

司马睿不但要考核官员,还要做人口普查,为老百姓办户口。对于拥有大量黑户的贵族而言,这是皇帝公然从贵族家里抢人口,真是无法无天!

司马睿还任用出身普通的官员(刘隗和刁协),却放着一种出身良好(贵族出身)的人不用。在贵族看来,这是皇帝忘本!

太兴初,长兼侍中,赐爵都乡侯,寻代薛兼为丹杨尹,与尚书令刁协并为元帝所宠,欲排抑豪强。诸刻碎之政,皆云隗、协所建。——《晋书》·卷六十九·列传第三十九

如果皇帝想用谁就用谁,如果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天下岂不成为了皇帝的私产?贵族们怎么可能答应呢?


司马睿接连出招,众贵族被惹怒,于是转而支持王氏,开始和司马睿打擂台。

双方交战的关键点就在于两个平民官员(刘隗和刁协),在贵族眼中,这就是两个奸臣。他们希望王氏想办法杀掉这两个人,给皇帝一点颜色看看。

这就是王敦发动第一次叛乱的原因,这次叛乱有众多贵族支持,所以非常轻松也非常成功。

王敦发动第一次叛乱的结果是刁协被杀,刘隗逃往后赵,投奔石勒去了。

协年老,不堪骑乘,素无恩纪,募从者,皆委之行。至江乘,为人所杀,送首于敦,敦听刁氏,收葬之。帝痛协不免,密捕送协首者而诛之。——《晋书》·卷六十九·列传第三十九

隗至淮阴,为刘遐所袭,携妻子及亲信二百馀人奔于石勒,勒以为从事中郎、太子太傅。卒年六十一。——《晋书》·卷六十九·列传第三十九

司马睿在这场叛乱中被打得灰头土脸,不得不遣使向王敦求和。他宣告王敦等无罪,还命令众贵族到石头城拜见王敦,封王敦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江州牧,武昌郡公,食邑万户。

应该说,王敦虽然获得了胜利,但王敦的头脑非常清醒。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松地获胜,完全是因为众贵族站在了自己一边。如果自己胆敢侵犯众贵族的共同利益,就随时会由胜转败。


对于王敦的第一次叛乱,温峤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王敦的行为是有所针对的,他只想打击刘傀和刁协,肯定不会乱来。”

虽然这种观点受到了周顗的反驳,但我们从温峤的观点中可以看出一种观点:王敦叛乱第一次叛乱只是为了教训皇帝,而不是想着抢皇位。

只要不抢皇位,就不会重置政治格局,其程度在众贵族的控制范围内。如果王敦只是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众贵族绝不会在背后非议他。

比如说周札,王敦第一次叛乱的时候,周札打开了帝国都城的大门,直接把王敦大军放进城。如果把王敦定义为叛逆,那么周札的这种行为就是不折不扣的附逆。

尚书卞壸说:“周札在王敦第一次叛乱之时,竟然主动打开帝国都城大门,把王敦叛军给放进来,这种人没有资格受到政府表彰。”

但卞壶的观点受到了驳斥,因为在众贵族看来,周札做了最正确的事。

王导在为周札辩护时说:“王敦第一次叛乱之时,我和许多有识之士都认为王敦不是造反作乱,因为我们都认为王敦的目的是清理奸臣(刘隗和刁协)。对于王敦清理奸臣的这种义举,周札打开城门放他进城,又有什么错呢?当王敦真正开始造反之时,周札就与王敦斗争并被王敦杀死,所以我认为周札应该成为大家以后学习的榜样!”

因为我军有错,所以叛徒为敌军效劳也该表扬,这种逻辑大家能接受吗?但这就是贵族政治,周札最终还是成为了东晋帝国的忠君典范。

札与谯王、周、戴,虽所见有异同,皆人臣之节也。——《资治通鉴》·晋纪十五

这种认知的冲突,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天下到底是贵族共有的天下,还是皇帝一人的天下?皇帝做事不公,臣子是否能起兵攻打他?


为什么王敦第一次叛乱会如此轻易地获得胜利?透过温峤和王导的话,大家应该咂摸出味道来了。

王敦曾经问过戴渊:大家会如何看待我的所作所为呢?(第一次叛乱)戴渊说:“从表面上看,您这是不臣的行为,但如果细想您的深意,这应该是忠义之举。”这绝不是戴渊的讨好之语,因为这句话与温峤和王导的观点都有一种殊途同归的感觉。

又曰“吾此举动,天下以为如何?”若思曰“见形者谓之逆,体诚者谓之忠。”——《晋书》·卷六十九·列传第三十九

从晋元帝司马睿的视角来看:王敦率军攻打帝国都城,一心要杀掉皇帝的亲信(刘隗和刁协),这当然是大逆不道的罪行。

但从众贵族的视角来看:王敦为了贵族的共同利益,毅然举起义旗,用武力“清君侧”的方式除掉在皇帝身边作恶的奸臣,这当然是忠义之举。


在王敦第一次叛乱时,甘卓在王敦背后出尔反尔:一会说愿意与王敦合作,一会又说要抄王敦的后路。这种做派使得王敦一直不敢放手用兵,所以王敦第一次叛乱的出兵速度其实很慢,大概用了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才打到帝国都城。

在这两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晋元帝司马睿一定会四处调兵平叛,可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军政长官前来勤王,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军政长官在半路拦截王敦。

千万不要说两个月时间太短,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可以从上海骑行到西藏,东晋的地方政府就算再差,也不至于两个月都赶不到战场。

纵观王敦的第一次叛乱,除了谯王司马氶之外,根本就没人愿意替晋元帝司马睿分忧。他们只是不停地在旁边大呼小叫,却没有对王敦构成任何威胁。

王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轻松地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叛乱。


在这场叛乱中,最受伤的要属晋元帝司马睿。他不但被打得灰头土脸,最后还要拉下面子向乱臣贼子(司马睿视角)求和,以至于彻底被架空。

同年,晋元帝司马睿在忧愤中去世,享年四十七岁。太子司马绍继位,史称晋明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