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蒲松龄》导演严嘉:这部片子是怎么搞砸的?

《神探蒲松龄》导演严嘉:这部片子是怎么搞砸的?

在刚刚过的春节档,人们热衷谈论《流浪地球》的火爆,以及八部新片混战的热闹。2月内地电影票房突破110亿,刷新了影史纪录。

《神探蒲松龄》在这个档期里,属于哑炮。截至目前票房为1.5亿,而这部片子需要6亿票房才能回本。口碑也只能用糟糕来形容——豆瓣评分已经跌到了3.9。对于一部成龙主演、投资巨大的特效电影,这个结果出人意料。

“成功者”的故事已经目不暇接,“失败者”的感受却少有人闻。导演严嘉主动提出要聊聊一个大部分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问题——一部票房口碑双双告败的电影,到底是怎么搞砸的?


前一段时间,导演严嘉找到GQ报道,希望聊聊“失败”。我有点意外,很少有导演愿意聊这个。我决定确认一下,“聊什么?”

他拿起我的录音笔,凑近大声说:“聊失败!”

《神探蒲松龄》的确称不上成功。主演成龙家喻户晓,电影投资巨大,目前却只有1.5亿票房,豆瓣评分3.9。评分网站上,不满的网友们将批评的的矛头对准了成龙。导演严嘉是个陌生的名字,在电影的宣传期内也鲜少露面。

我们坐在一处餐厅的户外长廊,阳光很烈,严嘉戴一副黑色墨镜,不停抽雪茄。他讲了电影项目的幸运与不幸,失利的原因和感受。有几次,他让我关掉录音笔,讲了一些不得不说的话。

大多数时候,他比较平静,讲述中有反省,也有抱怨;有剖析,也有辩解。四个小时后,太阳西沉,他摘下墨镜,换了一副眼镜,能看清楚他的眼睛。

严嘉很年轻,今年不过34岁 。“这个年纪来扛,我扛得住。”“如果你问我,是否还相信自己的才华?我相信。”


我居然有种流产了的幻觉

2月5日,大年初一,我的电影《神探蒲松龄》上映了。我没回贵州老家,第一次跟父母说,今年可能不回去了,我得跑路演。

但其实我骗了他们。爱人和孩子在韩国,我去了上海。一个朋友出国旅游,房子空了出来,我就在他那里待着。

到朋友家后,我没有着急去整理行李,而是一下子瘫坐在客厅沙发,拿出手机,点开猫眼。排片率8%。我像偷看到考试结果一样,倒吸一口气,头晕目眩,就点了一支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起身去厕所,感觉自己空空的,头晕目眩。

开个玩笑,我知道自己不是女人,但那一刻我居然有种流产了的幻觉。

每天醒来,我都是一个人。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票房,平均每分钟看一次手机,紧张得像个刚入市的小股民。《蒲松龄》的票房第一天是7000多万,第二天掉到2000多万。家人和朋友问我票房的事情,我不知道说什么,每次心里喊一句“action”,然后说,我们正在处理这事,过几天就好了。



我之前埋头做片子,宣发有专门的团队,他们主打成龙大哥的招牌。你看过片就会知道,这不是一部典型的成龙电影,它是一部有奇幻元素的合家欢电影。但宣发选择了最安全的打法。

我的电影没有路演。这感觉就像送孩子坐地铁,让他自己上学,却看到别的家长还能下去,帮忙端水啊,告诉孩子坐几号线啊,哪个位置好啊。我呢,隔着一块玻璃,只能看着他在那边站着,就穿件外套,上面写着“成龙大哥”。但是,又没人理他。

有时候我想,必须得有刺激的宣传点给到院线,让那些经理觉得有挖掘价值。增加排片。我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像《色情男女》里的尔冬升一样,跳个海给作品博眼球。

屋里我呆不住,憋得慌,经常半夜出去暴走。从静安寺到人民广场,走累了再回来。我从烟缸里找到还能抽的雪茄烟屁股,反复播放久石让《最好的时光》,继续刷票房,看它超过《廉政风云》,去追那头小猪(指《小猪佩奇过大年》)。

我和春节档最火的那四部电影的主创、宣发都认识,在朋友圈看他们说,今天又过了多少亿,就给他们点赞,那个又过了多少亿,再点赞。我发“为神探蒲松龄付出的每一位,我们继续fighting”,他们给我回赞。

一位院线经理电话我,说你们怎么都不来拜码头了,春节档八部片子就你们“裸发”,这是有多大自信。过了四五天,就快到情节人档期了。院线经理建议,你这电影里有爱情,其他同档期电影里没有,2月14号还有个翻身的机会,赶紧安排路演。我立刻私下联系了几位主演,有人甚至提出免费去跑路演。

等我打电话给投资方,他们的反应却是不应该这么做,不会有改善的可能了。那一刻我特别想要录个视频,说点我想说的话。我特憋屈。我想在视频里说,这不仅是一部成龙出演的电影,还是一部特效电影,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妖怪;宁采臣和燕赤霞的身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蒲松龄是怎么解决问题的。我想告诉大家这是一个什么故事。

这个想法被委婉地拒绝了。他们也许觉得可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也许是怕出事。

春节档是一场战争,我们这场仗是打败了。目前票房1.5个亿,需要6个亿才能回本。《蒲松龄》上映那天,我就跟自己说,我下次进电影院是2月22号,去看《阿丽塔》。春节档的其他电影我都没看。我有自己复杂的情绪,眼里只有我的孩子,没有情绪去了解别人的孩子。我这个时候就应该专注地看着他,分析他哪个地方做的不好。

一位朋友提醒我,电影完了,但我人还没完。要审视自己,我也不能怪天怪地、怪排片,得总结经验,分享给同辈的人。所以我想做这个采访。现在都是分享成功之道,吃了多少苦啊什么的,那我是不是应该分享一下失败之道。这个应该挺有意思的。


你要尽量去争取,不争取的话,谁都可以掌控你

《神探蒲松龄》这个项目,开始于2017年初。它最初是一个小说的IP,爱奇艺找到阿甘监制,想进军新年档期。阿甘是《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的监制,有过成功案例,他也是我入行后的恩师。他找我当导演,我们介入时剧本改到第五稿,后来又一起改到二十多稿。

剧本写完后,更多是关于捉妖,跟神探没关系。但立项都立了,我一个新人导演,有的拍就不错了,还想改名字?

我犯的第一个错误,就是电影名字和内容货不对板。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不会放“神探”两字进去,我没有坚持,一心想着赶紧推进项目,这个错误我先犯了。

蒲松龄的角色,我们也考虑过不少人。这个角色是一个碗,要承载一切,大哥(成龙)的年龄和阅历,能够承载得住。投资方找了耀莱,联系了大哥。



电影拍了两个月,拍摄分A组和B组,我负责A组,以拍大哥为主,B组负责其余文戏和喜剧部分,大部分是群戏。每天在开拍前,我都想争取去和B组导演多沟通下,但拍摄量太大,后来忙于进度,就几乎没顾上B组拍摄。中途我发现两个组的拍摄气质不同,运镜思路也反差很大,融合在一起怕是有问题。因为赶进度,我居然放弃了B组的照顾,这是我最大的错,没有照顾到片子的整体性。

比如一场戏,小倩第一次带初小姐魂魄回到兰若寺,分镜是画她直接从天而降到门口,然后进屋。我临时觉得,实景的屋檐太大,太长,人物落在那儿很暗淡,也不开阔,我想她落在门前出来几步,因为方案按分镜安排光已经打好了,我就和自己说其实也没差。

我犯的第三个错,就是妥协了很多我不该妥协的。《神探蒲松龄》有一千多个特效镜头,在特效上却没能统一。你看电影里的妖怪“忘忧”是纯CG效果,而“猪妖”和“千手”则是实拍和CG结合。

猪妖的角色我原本打算做纯CG。结果因为预算需要减少CG,我自作聪明的提议用特型演员出演,结果我这一决定,看似省钱了,其实大大伤害了这个角色。侏儒演员在贴了张皮扮猪妖,和其他CG角色并不在一个频道上。



千手也是,现场有一个粗糙的千手船模型,我被告知后期会替换掉这个模型。但开拍时,特效部门都没有贴跟踪点。没有跟踪点,怎么做后期?我停止了拍摄,协调各方,找了一个工匠把船身又丰富了一下。结果到了后期,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替换成功。结果就是你看电影中,妖怪们的质感不一样,不统一。

还有剧中蒲松龄的笔和书的道具,我第一眼看到时就晕了,太粗糙了。美术加班赶制修改,最后急到自己想贴钱拿去工坊做,结果没有被批准。我为了进度,说服自己和美术,一支笔而已,后期调色就看不出来了,没事。结果很有事,后期不是说你想调就有的。

结尾几场戏,我为了秀技术,大量运用了真人CG角色。我特意找来了做指环王里那个咕噜姆的团队,给几位主演都建了数字模型。结果很多近景、甚至特写镜头都是CG,而不是真人实拍。

制作中途有人提醒我,说有些镜头太假了,但我坚持,觉得观众不会发现,镜头一闪而过而已。结果果然被吐槽。以目前的技术而言,数字角色可以替代演员,但近景,特写,尤其人面部表情,还无法与真人表演媲美。

分享这些,我只想跟同辈导演说,特效不是万能的,以为它万能是万万不能的。很多导演认为,没事先拍,动不动就后期再说。特效是辅助于电影,并不能给电影加分,它只能辅助你,帮你去说明故事。所以前期工作一定要先做好。一定要在画完分镜后,拉出特效镜头表,根据自己的预算去修改和决定特效方案,并且不要抱侥幸心态。

特效电影是有门槛的,学术门槛、审美门槛,以及忍耐门槛。它需要你强大的执行力。现场有摄影师、制片人,还有监制,每个人脑子里都是那块绿布,都有自己的想法。他可能站在预算的角度,或者演员表演的角度,只有导演是站在最后成片的角度。

这些都跟预算有关系。我只能告诉你,开拍前一定要弄好预算,而且要跟出品方确认好。

意识到拍摄失控后,我发过火,抗争过。小倩出场的场景,原本计划是做成森林的特效,现场需要放置蓝色幕布。结果我到现场一看,监制改成了竹林,挖了水渠,搭了桥,原本应该挂蓝布的地方,他打印出来一片竹林,挂在上面。我都疯了。你打印的是白天的竹林,你知道我拍白天还是晚上?现场种的竹子是细的,打印的竹子那么粗。我第一次跟美术发火。

后来拆掉了打印的竹子。但我对这部电影的控制力就是不够。你要尽量去争取,不争取的话,谁都可以掌控你。如果有这篇采访,我特别希望标题就是我还不够努力,我还不够努力。

这部电影里有完全体现我意志的部分,比如小倩的出场。你觉得她一上来就怨气满满,观众还没来得及进入故事,就没办法体认她的情绪,这可能是我需要总结的地方。包括剧本怎么推进故事情节,两条情节线怎么结合,前期实拍和后期的平衡,都得有。现在电影分裂得太厉害,A就是A,B就是B。


我觉得我是拖了大哥下水

我一直爱拍特效电影,上一部署名导演的片子是《食人虫》。

我其实不太想聊,因为我当时白纸一张,只是去完成老板交给我的工作。

这个片子讲在一个沿海城市,举办一场盛大的狂欢,结果遭受到了食人虫的攻击。其实有个别大场面我们没去海边拍,就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块水泥地,拉来一堆沙子,让演员在有限的沙地上跑,背景画的是蓝天。通过这个片子,我还是得到了一些教训,特效不是万能的。理论上能把背景变成海边,但二十几个演员,就在这么一点地方跑,怎么做表演?

主演是王传君。当时他有很多想法,但毕竟拿钱干活,我还挺理解他的。看到他现在的成绩,我也为他感到高兴。对我们来说,这都是历练。

我大学在英国学室内设计,不是电影科班出身。因为喜欢,回国后去上海读了电影学院,正好《碟中谍3》在上海取景,我被推荐进组,算是入行。一个组接着一个组,拍完《木乃伊》后,我认识了老板,他提携我做后来一系列片子的导演。《食人虫》是第一部署名导演作品,但严格来说,《神探蒲松龄》才是我的第一部长片。

《食人虫》豆瓣评分3.0,几百万的投资拿了三千万票房。《蒲松龄》评分4.1,目前票房1.5个亿。我有幸运的地方,我很年轻,1985年出生,在我这个年纪能够做《蒲松龄》那么大预算的片子,并且我做下来了。我可能是拍大哥电影的年纪最小的导演,但很可能,我也是票房最低的一个。

这个年纪来抗,我扛得住。我热情还在,下一部电影还是特效片。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大哥的场景。当时我在韩国照顾刚出生的儿子,突然接到资方电话,通知我回来见一个神秘人。《神探蒲松龄》的美术、编剧和我一起到酒店,才知道是见成龙,那个电视里的成龙大哥。



当时他们都不敢和大哥说话。我给自己鼓劲,成龙又怎么样,最终我是导演,别想太多。我跟他坐得很近,讲了一个多小时,解释故事的内容和角色。其实定下大哥,还是因为高层出手,大哥只是来见一下我。见完之后,大哥说,这个题材很有意思,和我握了握手,说到时候片场见。

大哥很敬业,遵守片场规则。一次拍摄,我本来已经放大哥去吃饭,结果拍着拍着就忘了,大喊一声“成龙呢”!周围人都吓住了,没人敢说话。一抬头,却看见大哥跑了过来,说“来了来了”!他跑得太急,手里还拿着食物,头套都歪了。

我看过很多评论,别人发给我的,豆瓣上的。有我认可的,比如说古装题材不够有新意,妖怪来龙去脉说得不清楚,两条故事线比较分裂。也有我不认可的,就是说大哥老了,打不动,我就不怎么听。他跟这些没关系。

电影上映后,我没和大哥联系过,我也没有他的微信。第一次拍成龙大哥,我有机会把片子抢救回来就不错了。要不然沉下去啥也没有。大哥非常随和,也可能是怕大家紧张,他在片场送很多吃的给剧组,还亲手剥桔子给我。我觉得我是拖了大哥下水。


是否相信自己的才华?我相信

我还没看《流浪地球》,你说有网友觉得它的豆瓣评分过低,还和豆瓣方面有争议,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我觉得普通观众不关注评分。主要是内行人,因为他们懂电影。普通观众,像我妈,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只听口碑,看微信里面的宣传,以及谁看完之后说好。

去年我看完《无名之辈》,出来后就发了朋友圈称赞。我被电影感动到了,当时就觉得它会逆袭。还有《摔跤吧,爸爸》,都没怎么宣传,票房就是好。宣传重要,但作品是第一位的。

对中国观众来说,最买账的是能够说到他们情绪点上的故事。我刚看了《阿丽塔》,挺喜欢,但觉得国内票房可能不太好。题材太炫技了,做人物皮肤也不容易,但观众不关心这个,他只看你能不能说到我的心口上。



《神探蒲松龄》唯一能感动观众的部分,恐怕是那段比较尴尬的爱情,就那一点。它就是一个爆米花电影。它是为春节档去定制的。春节档就像大排档,你对大排档的期待就是还行吧,凑合、能吃饱那种,也不会说好棒。它像麦当劳,没有养分,但得有娱乐性,需要达到一个刺激度,不停地给东西。爆米花电影没有爆款,你不去好好营销它的话会更惨,因为它不是一个有营养的东西。对于大排档来说,谁占得位置比较好,谁会先占据些优势。当然最后还是看作品本身。

不过,对于其他电影的片方,他们在春节档拿出来的是满汉全席。他们还会去跑场,去吆喝。这都是原因。

一部的电影的失败有多种定义,首先是观众的口碑,然后是票房。观众不买账的话,说明你没有进入他的内心,票房失利就意味着你让投资人失望了。我觉得《神探蒲松龄》是失败的。

如果你问我,如果我对电影的控制更强一些,能不能做得更好?我没办法说大话。只能说作为一个导演,要做好很多工作,掌控力要强。如果你问我,是否相信自己的才华?我相信,同时又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无聊。多看电影,多接触人,也多看一些失败的电影。不要怕失败。█

看完严嘉对《神探蒲松龄》失败教训的总结,你的感想是什么?有什么想对他说的?来评论区留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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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靳锦

编辑 :何瑫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运营编辑:佟通通 微信编辑:尹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