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是站在草地上生产的

像所有的牲畜一样,羊是站在草地上生产的。图为一只母羊和她的宝宝。 (IC photo/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4月18日《南方周末》)

这些天,一村人都像冬眠过后的虫子,从自家的屋里走出来。

马坊的大路上,色彩也多了起来。不像一个冬天,偶尔看见一个人从雪地里钻出来,也是穿着一身黑衣黑裤,像带着日子的单调和沉重,活在这里的天底下。这时能看到的人,多数都脱了太厚的棉袄,在或红或绿的毛衣上,套一件夹层的,却很亮堂的外套,让身边的田野,也有了不一样的风光。

村里空荡了一冬的大照壁前,人也多了起来。午饭前后,被太阳晒热的瓦上,雪也待不住了,化成水滴,沿着大照壁上的瓦沿,成排地落在地上,响亮地砸出一个个小水坑。在这样的声音里,说话的人,不得不放大声音,或者离对方更近一些,才能把憋了一冬的话,也化成叽里咕噜的水声,滴在听者的心上。

父亲是村上的放羊人,很少有时间在大照壁前,坐下来晒太阳。

当村里的一些闲人,在大照壁前越聚越多的时候,父亲赶着羊群,已经在村西的沟里,跟着低头吃草的羊,走动了大半天。他是吃过早饭后,从建在南壕的羊圈里,一个人赶着羊群出村的。按照多年的习惯,父亲放羊的地盘,多在西沟。那里有一片平缓的草坡,视野也很开阔,放羊人不下到沟里,只需要在沟边来回移动,再多的羊,都能尽收眼底。

父亲的生性告诉我们,他是一位闲不住的人。他每天都会跟着羊群,下到很深的沟里,羊在前边吃草,他在后边割着一种叫铁蒿的柴。沟里的很多峭壁上,羊都爬不上去,干旱让它们守不住一滴稀缺的雨水。但就是这样的地方,偏偏生长着一丛茂盛的铁蒿。只要遇到这样的地方和铁蒿,父亲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他会在那里蹒跚很久,察看着怎么上去。对于一个放羊的人来说,每一天的日子都是漫长的,羊需要漫长的时间里,才能吃饱肚子,放羊人需要漫长的时间里,才能想透世事。等父亲看好了攀爬的路线,他会脱掉臃肿的上衣,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一点,然后慢慢接近。等他伸出锋利的镰刀,触碰到那丛生长在峭壁上铁蒿时,他一定会猛然发力,一把将割断的铁蒿搂在怀里。

如果是生长季,那铁蒿的叶子也是铁黑的。如果在铁蒿肥厚的叶子上握一把,手里会是一层绿水。这个时候,下到平地上的父亲,会把铁蒿铺展开来,从四散在坡地上的羊群里,抱回几只新生的羊羔,看它们粉嫩的小嘴,在这些叶子上欢快地啃啮。就是冬天,铁蒿的叶子落光了,那些顶在枝头的铁蒿籽,也是羊羔们喜爱吃的野味。

父亲背回家里当柴火烧的,是一捆被羊羔吃得精光的铁蒿杆。

有一次,当父亲的镰刀刚触碰到一丛更大的铁蒿时,嗡地一声,飞出一群黑压压的野蜂。父亲知道捅到野蜂窝了,赶紧抱住头,从峭壁上溜了下来,向远处跑去,头上还是被野蜂蜇了几个包,疼得他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在马坊,只要你进入东南西北围住村子的几条沟里,不管你是放羊的,还是种地的,甚或是走亲戚的,都有被野蜂挡住路,蜇过的经历。特别是村上的年轻人,总喜欢在悬崖边上,找着那些野枣子,用镰刀割了背回家,既可以当柴火烧,也可以围在菜地的边上,代替竹竿扎的篱笆,挡住糟蹋各种青菜的猪鸡。它们一丛一丛地,长得很是欢实,但藏在里边的野蜂窝,防不胜防。

作为放羊人,父亲每年都有可能被野蜂蜇过。

而在立春后的这些日子里,父亲的手里不会提着那把镰刀。

他也不会爬上那些峭壁,去割长在上面,迎风飘动的铁蒿。

不是他想学村上的其他放羊人,可以一整天把手塞在衣袖里,轻轻省省地在沟边上转到日头压山,把羊群赶回村子里,就算把日子打发完了。他知道,在这样的节气里放羊,可要小心了。羊群走过的地上,多数还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着。只有极少数向阳的地方,雪消融得斑斑驳驳,能露出一些枯黄的蓑草,被强悍的公羊挤占了。多数瘦弱的羊,只能站在雪地上张望,看见一枝在地面摇曳的干草,奔跑过去,叼在嘴里,再慢慢咀嚼。这样一天,一只羊在坡地上,来来回回要跑上百十里的路,才能吃到一些可以饱饥的干草。

父亲想不明白的是,羊和人一样,都是神造出来的,他在造羊和人时,怎么就不在土地上,多造出一些粮食和草呢?

立春之前,总有几只老残瘦弱的羊,熬不过季节的寒冷和饥饿,会突然死在雪地上,或者慢慢地死在羊圈里。一个冬天,父亲在村子里,目睹过死去的羊,总比目睹过死去的人,要多得多。而在父亲眼里,那些朝夕相处的羊,就像村上的人一样。有些干净温顺的羊,真比人亲。

这时放羊,最危险的是夏天里洪水过后留下的旋坑。里面长满了各种草木,被雪一盖,熟识地理的人也判断不出它的深浅,就别说只能识别水草的羊了。有些旋坑,就直接通到了沟底,少说也有几十丈深。在冬雪消融之前,父亲跟着羊群,尽量驱赶着它们,离开这些危险的旋坑。而这样的旋坑,在草坡和断崖的衔接处,却多得数也数不过来。

立春后是动物的繁殖季节,这些性情温顺的羔羊,却大多踩着这个点数,来到积雪没有消净的草地上。这些天放羊,父亲左右不离那些随时会产羔的母羊。它们用腥红的眼睛,也时不时地盯一会父亲,像传递着一份嘱托,好让他能赶在第一时间,帮它们产下的羊羔站立在大地上。我对这些羊的几十年的热爱,也是当年看得太多了有关它们出生时的细节,即便到了城里,远离草地上的它们,心里的同情也还是挥不去。

像所有的牲畜一样,羊是站在草地上生产的。

随着一声羊水的破裂声,那头母羊身后的太阳,也像晃动了一下,跌落得离地面更近了。在它失去热量的光芒里,一头浑身胎液和血水的羊羔,在雪地上挣扎着。朝着母羊站立的方向,它用力蹬着后腿。它的两只前腿,已经站起来了,试图在母羊的乳房下,寻找它在胎盘里的气味。这个时候,父亲一定会赶过来,替羊羔擦净身上的黏液,甚至抱在怀里,暖着它弱小的身子。

也是神奇,不到一个时辰,一只雪白的小羊羔,从父亲的怀里钻出来,叫唤着去找站在雪地上,后腿之间还掉着胎盘的母羊。

一堆血水,凝固在草地上。

太阳落山了,准备离开大照壁的人,会看见父亲赶着羊群,从村西走来。

只是他的背上,不再背着捆柴火铁蒿。

村里的又一只小羊羔,正趴在父亲温暖的背上。

耿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