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十年!子欲孝而亲不在!交公粮与那些昼夜劳作的往事

一别十年!子欲孝而亲不在!交公粮与那些昼夜劳作的往事

作者凡思凡想,一个有思想、有才华没有被都市繁华侵蚀,始终保持农村女孩朴实的本色女子。

在人间·交公粮

老吴家在马庄寨孤门独户,我爷爷秉性软弱,尝尽人情冷暖,年纪轻轻便抱病而逝。父亲赤手空拳顽强地向命运展开反攻,面对来自高门大姓的斜视,他怒目圆睁青筋爆裂张牙舞爪寸步不让,冲动起来一个拳头出去结结实实把对方砸成熊猫眼,在村里的闲话中心抓住任何话题都和人抬杠,声如洪钟,势如吵架,死拧到底,以此落下一个“赖脾气”“老杠头”的名声。但是打人要赔钱,抬杠赢了又怎样?遇到夏忙秋收的季节,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头顶地四脚朝天地忙活?人,才是最大的“势力”,父亲决定至少要生两个儿子。

1990年,我小弟出生,全家心愿达成,两儿三女,家徒四壁。那年,我10岁,父亲35岁,距他生命的终点仅有18春秋。父亲收敛了性子,为了一张张伸着脖子等饭吃的嘴,他把一身力气和汗水都倾尽在黄土地里,春耕、夏收、秋忙、冬藏,我跟在他身后压耙、踩车、掰棒子、剥棒子。最难忘的,还是跟着他一起去交公粮的场景。麦收的季节我学着他的样子,赤脚趟着麦茬哗啦哗啦地向前,别人看了啧啧不已,我心中有点小小的自得:只要下脚的时候顺着麦茬落地,并不会扎脚。也因为自己学了他的样子,像了他而骄傲。打下来的麦子一部分收入自家粮仓,一部分要拉到镇上粮管所去交公粮。马庄寨地广田多,人均分地两亩左右,我家上有一百多岁的老奶奶,奶奶,父母,以及赶上了分地尾巴的我,五个人分到十来亩田地,当交公粮千斤左右。收麦子打场很累,但充实,踏实,闻着麦子的香味儿,满是收获的喜悦,但是交公粮却让人很慌,交织着卑微忐忑甚至有些屈辱。

我们村离镇上远,所以得早早出发。我睡眼惺忪地坐在车上麦子堆起来的小山中间,抓住一个袋子角继续迷糊。车子走到有树荫的地方就觉得天色暗了下来,刚睁眼要看,树荫过去,白光闪出来,眼睛刺得直流泪。交公粮的时间有规定,如果不能在限定的日期前完缴就会被罚款,所以那一段时间粮管所的门前总是排着长队。一辆辆架子车挤满了整条街道,车子上的麦子都用化肥袋子装好,或松松垮垮的三五袋,或像我们家这种种粮大户的十来袋,也有年迈的老爷爷老奶奶拉着单薄的一袋半袋。相熟的男人们互相递让着烟,客套地打问着收成和该交的公粮数。我很希望父亲能遇到熟人,显得他不那么孤单,如果别人都在聊天,而他却一个人默默抽烟,或者眉头紧锁,我心里就会生出很多很多的悲凉,幸好几乎每次人群中总会有人和父亲打招呼递烟。

人们最重要的话题还是要落在今年的公粮标准严格不严格,能不能顺利交差回家,一边搭话一边忐忑地关注着前面的动静。只要前面的车子往前移动,大家就赶紧把烟塞到嘴里,双手拽着车把往前跟上。太阳越升越高,从初升时的橘红色变成我不敢直视的白色,亮出了要大干一场的架势,要把谁给烤熟似的,地上的柏油马路反射起来一股热烘烘的沥青味儿。人群逐渐疲惫,我不停地站在麦子上张望,数着前面还有几辆车,终于一点点地挪到了粮管所门口。

粮管所里吃公粮穿制服的那些人手里拿着一根中空的像刺刀又像尖刀一样的钢管,在太阳下闪闪发出凌厉的光芒。有一个人来到我们车子前,嗤地一下刺进袋子里,又拔出来,管子里便装满了麦子,他把几粒麦子放进嘴巴里用牙咬几下,然后又换一袋麦子刺进去。我和父亲紧张地看着他,等着宣判,如果他说麦子里麦糠太多、麦子太俾、麦子太湿,不够级别,就意味着还得拉回家重新晾晒,一切重来。我看见父亲喉头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吐沫,我也觉得嗓子发紧,又干又腥。幸好那人摆摆手,示意我们可以拉进去,父亲脸上稍微有了点笑意,我也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注意到麦子从袋子上扎破的地方像流水一样淌了一地。到了里面过完磅,还要把粮食一袋袋倒进一间专门存放公粮的仓库里。

我弯腰低头站在车子旁边,父亲站在车上挑小一点的袋子横着放到我的后背上,我两手从肩膀上翻过去,拽着两个袋子的角,伸着脖子趔趔趄趄往前走,往往是刚走到麦堆那里就用完了最后一口气,赶紧转身放下,解开口袋,先倒出来半袋,再拽住袋子底上的两个角把剩下的倒干净。粮管所的人对我无可奈何,可是他们却指挥着父亲走到麦堆的最高处才让放下。我看见父亲把最大的袋子背在他自己身上,赤着脚踩着麦堆向上走,每走一步腿都会深深地陷进麦子里,艰难地拔出来,他的小腿绷得紧紧的,暴起青筋,膝盖后面由于用力而深深地窝陷进去,一步又一步,有时候想要放下的时候,底下的人会喊:再往上走走,你看你闺女都给我们倒在这门口了!父亲看看我,又一步一步走到那最高处,最难处。我听见父亲的喘息,我看见父亲的汗水,他所过之处麦子向下流淌,他逆流而上。

回家到村口的时候,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远处有鸡鸣狗叫的烟火味道,也有手电的灯光偶尔在远处闪现,父亲的脚下发出擦擦的声音,他走路会擦着底面,鞋子的前脚掌下面经常被磨穿,他说自己是扁平足,没有足弓,也因此没有能去当兵。我半信半疑,以我们家在村里的这种地位,当兵这么好的事情会因为他不是扁平足就能轮到他头上吗?由于经常赤脚走路,他的脚底板已经有坚硬的层层老茧,不怕荆棘不怕泥泞,可以横穿一切。四周是浓重的暗黑,我却并不感到害怕,因为头上有星星明月,前方有巍峨如他。

在这人世间,他一直站在最难处最黑暗处,替我遮风挡雨,照亮前方的道路。十年时光将父亲形象雕刻在记忆最深处,本色女孩朴素的父女情系列,三剑客倾情转发,欢迎持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