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耳屠夫张

独耳屠夫张

作者:余涛

屠张,屠是职业,张是姓氏。屠张世居澧阳北三里辛庄。

爷爷的爷爷杀牛,爷爷便杀牛,爷爷杀牛父亲便杀牛,父亲杀牛屠张便杀牛。祖宗几代都叫屠张,人们忘记了他们真正的名字。我们说的屠张叫张光祖。

门里出身,什么时候开始杀牛,杀了多少牛,屠张不记得。屠张记事起家里就支着大锅,锅里煮着牛肉、牛骨、牛杂,泛着大浪头,香气四飘,传到镇上。下面的栗木火没间断过。

屠张杀牛,布蒙着牛的眼睛。对牛说:“牛啊牛,别怨俺,俺的刀儿走得块,来世你为刀来,俺为菜,想砍哪里砍哪里。”言罢,曲腿,弓腰,背负长刀,牛脖下背向抽拉,牛血霍然涌出,牛轰然倒地。

民国三十年,河南大饥荒。饿殍遍野,流民盈路。屠张在镇上架起大锅,杀牛两头,舍牛肉汤,周济灾民。

屠张不杀两种牛:来路不明的牛,母牛。

民国三十一年冬夜,澧阳巨匪陆十三带领十几个喽啰到辛庄,牵来一头大牤牛。令屠张宰杀。

屠张说:“陆爷,哪里的牛?”

陆十三说:“叶县的牛。”

屠张说:“白牛,黑牛?”白牛是买的牛;黑牛是抢的牛。

陆十三说:“黑牛。”

屠张说:“不杀。”

陆十三手起刀落要了屠张的右耳朵。屠张便成了独耳屠张。

第二年春天,河南闹鬼子。鬼子沿许南路南下荆襄,其中一小队,穿叶县,过常村,入澧阳。村民都跑入山上的石寨,只屠张不跑。屠张说:“俺不惹他,他惹俺干嘛?鬼子也是人,是人都会讲道理。”

天热,鬼子都光膀子,穿大裤头。牵来母子牛,小牛还吃奶。鬼子让屠张杀牛,屠张说:“我不杀母牛,更不杀母子牛。”

鬼子二话不说,要了屠张右手的下面三个手指。小队鬼子扬长而去。一个鬼子落下糟蹋三妹。三妹是屠张的侄女。屠张躲在门户,手提铡刀,过去就是一刀。鬼子倒地,血流满地。小队鬼子回来,烧了辛庄的房子。

鬼子走后,村民回来,没人怨他。他到各家各户谢罪。

新中国初建,开荒垦地,禁杀耕牛。屠张就不杀牛了。杀猪、有时也杀鸡。

屠张杀猪,弯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鸡也用牛刀,轻轻一划,鸡无声倒地。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吃大锅饭。生产队食堂已无米面下锅,碗里的汤能看见人影。很多人的腿浮肿了。大队长余进邦决定杀牛。杀老而瘦的花母牛。屠张说:“我说了,我不杀母牛啊!一辈子也没杀过。”

余进邦说:“你要看着乡亲们都倒下吗?”

月光下,他手起刀落,母牛应声倒地。他没蒙牛的眼睛,看到牛的泪哗哗流。早上起来,他精神颓唐,失神地坐在门口,他没吃牛肉。

从此他不再杀牛,猪也不杀,鸡也不杀。该种玉米时种玉米,该收小麦时收小麦。

1998年冬天,他病重了。在广州卖玉石的三个孩子都回到床前。屠张对喊说:“喊,我走后,找宁木匠给我做个右耳朵、三个手指,给我安上,我好见你爷爷、奶奶。”言罢,瞪眼,蹬腿,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屠张猛然大叫:“牛抵我啊!,院里的牛要冲进来了啊!喊,快去把牛赶跑。”喊出去,院里空荡荡的,只有呼呼北风。天上一弯清冷的月亮像杀牛刀。

白天屠张也说:“院子有牛来抵我啊!喊,快赶牛。”如此三番五次苦苦熬了三天。

打棺材的宁木匠说:“犯冲啊!牛来索命来了。”

昏黄的灯光下,宁木匠把斧、锯、锛、墨盒、拐尺放在屠张床头。亲人们回头看时,他已平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