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州城:一场风花雪月 换来千古冤案

曹州城:一场风花雪月 换来千古冤案

今天这一段公案故事,出自明代洪楩编印的《清平山堂话本》。

故事发生在元代至正年间,在北路东平府管辖曹州城东关里,有一家客店。客店规模不大,平日主要供应商贾旅人临时歇脚,就像快捷酒店类似。客栈是已传曹氏三代,这一代双名伯明,现年三十岁,双亲早亡继承了家业。不上几年,曹伯明的原配妻子也亡故了,膝下只留一男,年方十岁,乳名"驴儿",父子相依度日。

做了几年鳏夫,曹伯明心中寂寞,生出续弦的念头。却说曹州城内,有一位谢小桃,现年二十二岁,生得姿容秀色,风情万种,单说容颜人称艳绝,只是"可怜闺阁千金女,流落在烟花柳巷"。

也是天缘契合,曹伯明偶然机会与小谢姑娘走个对脸,从此落下相思病。曹伯明前后打听,才知道谢小桃是一位烟花女子,下九流的职业,无奈情根已然深种,再想拔足已经来不及,朝思梦想非此不娶。好歹曹家有些产业,积累了一些银钱,因此曹伯明得以经常到谢小桃的馆楼去会面,一解相思之闷、鳏居之苦。前前后后,这就交往了一年多时间。

一般搞对象,从相识、初恋到热恋,一年时间算下来也就差不多该着谈婚论嫁。曹伯明二十多岁鳏居至今,而立之年遇到如此妙人,几次提出想把小谢续弦,承诺八抬轿过曹家门,就是正房主母。

谢小桃年少即流落烟街柳巷,如今二十岁挂零,不是没动过从良的心思,找个郎君托付终身,只是现实比理想更骨干,称心如意的女婿比中彩票还难。何况小谢心里还有些计较,第一条,自己的赎身价码着实不菲,一般人恐怕负担不起;第二条,从良之后如何生活还要考虑,自己富贵惯了,男耕女织的清苦受不了。

谢小桃平日里交往众多,身后跟着不少拥趸,也有几个中意的人选。这里曹伯明可不知道小谢的""小九九",一心追求,坠入爱河,对任何事情都充耳不闻,更何况小谢还故意隐瞒。所以,曹伯明几次提及续弦,谢小桃嘴上勉强应承,心下却是踟蹰不行。

除了曹伯明,谢小桃心里的另一个中意人选,也是曹州人士,姓倘,双名都军,这个年轻人生得面容娇俏,更兼心性灵透,惯会哄人开心,用现在话说叫"白天小奶狗,晚上小狼狗",已经跟小谢相识五年之久,谢小桃打心底喜爱倘都军的人品。小谢早几年就提过从良,什么山盟海誓,什么非此不嫁,诸如此类俩人说了不知几箩筐。

这倘都军当然也是十万百万的愿意,为什么至今没成,还是兜里的钱不争气,凑半拉月的辛苦钱,才刚够一亲香泽,何谈凑齐赎身款。谢小桃心中气苦,嫌弃心上人没能耐,有时也想狠心另找他人,奈何心中总不舍弃,不知为了何故。却没想到,近一年又遇到曹伯明这个痴情种。

利令智昏,情由色迷。不上一年功夫,曹伯明七拼八凑,就把谢小桃赎身钱准备的差不多。谈婚论嫁,总得有家大人主持才像话,因为家中父母双亡,城里只有一位大姑是亲属长辈,续弦大事,必须得告知她老人家,这是家族礼数,不可偏废。

说起曹大姑也比较坎坷,丈夫早亡,孤儿寡妇在城里开饭馆维持生计,仗着收入多丁口少,平常日子也勉强过得去。曹伯明这天起个大早,带着伴手的礼物,来到姑姑家。曹大姑见了侄儿,非常热情让到屋里,大家坐了一处闲话。

寒暄几句,曹伯明就把自己的来意说明,而立之年身边无伴,想着再续一房,帮衬日常料理,也好安心操持生意买卖。曹大姑一听,原来是这个事情,侄儿想要一份安定家业,做大姑的岂能不支持。曹大姑询问侄儿看上哪家的闺秀,需要大姑寻个媒人说合。曹伯明说,有个现成目标,侄儿与此人已相交多日,身形样貌都是百里挑一,彼此倒也般配合适,对方也不嫌弃曾有妻室遗孤,只待长辈首肯,就可以商议谈婚论嫁的事宜。

曹大姑听了,都有目标了,不知道看上的谁家闺阁?曹伯明也不隐瞒,就把自己与小谢如何相识、如何相守等等,话里透着非她不娶的意思。曹大姑越听越不对劲,说,这姑娘可不简单,从事那种职业的人,都不是性格软弱之辈,如今你既与她掏了心,你可晓得她那边情况吗,万一还有其他牵连可怎么好。还有,这个姑娘决不是那等小鸟依人,娶回家你可降得住她,有了事故,她能帮忙照料家人么,就算你爹妈亡故,还有幼子呢。这些事情得考虑清楚了,觉得还是不娶为好。

曹伯明心想,我与谢卿的海枯石烂,大姑就是担心小谢她滥情不断、狮吼河东,绝没有的事情。话不投机半句多,大姑苦劝了几句,曹伯明就告辞回家,自去准备讨老婆不提。曹伯明到底没听大姑劝阻,三媒六证将谢小桃娶过门来,二人却也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小谢心满意足,虽非莺声燕语,却别有几分娇羞。曹伯明与谢小桃自成亲之后,有两个月的欢愉,每日里曹伯明晚出早归,待小谢如明珠一般,将生意和亲儿都冷在一边。曹大姑问知叹了口气,恐怕侄孙儿要受苦楚。

一晃眼两个多月过去,二人甜蜜期也过得差不多,曹伯明恢复每日作息,五更外出接人到客栈,晚上天见黑才回家,白日家务都交小谢打理。有道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天曹伯明去接客人不久,小谢在屋里洗漱,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拍门。小谢见天尚未亮,想这是何人无礼,又或是老曹忘了东西。

小谢隔着门缝一瞧,映着朦胧天色,依稀门外站着个人,有几分相识,毕竟自己孤身在家,方便应声。刚说了句,我家官人不在,请改日拜访。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低声说道,我曹州倘都军,可还记得吗。

谢小桃惊呼,顿时勾起前情无数,两个人隔着门扇相看泪眼。小谢碍于街坊四邻,毕竟不敢公然开门放入,两人说了半晌,眼看着天就放亮,倘都军不敢再留,说一声"好狠的心",匆匆离去。临行小谢嘱咐,倘郎你如果有什么好办法,做翻了老曹,咱们永远做个夫妻。言罢回屋不提。

倘都军如何寻到这里,却原来外出几日办事,回来找不见小谢,打听说是嫁人去了。倘都军着急四下查访,据说与东关里曹家做了续弦。匆匆见过一面,倘都军按照小谢嘱咐,回去想主意如何作永久夫妻。自此两人多有私自相会,被邻居遇上,小谢只说是娘家哥哥。邻居偶有多嘴告诉,老曹回家询问,小谢推说无事,曹伯明再不疑它。

去曹州城不远的郊外,有一处地方唤作"五里头",曹伯明每天去客店打理生意,早上五更都去"五里头"接客人。五里头一带穷山僻壤多生歹人,住着强盗叫宋林的,绰号独行虎,这虎爷做盗贼只五更天亮前、半夜三更后出来走动。这个时段周边乡民们也自觉回避,各不相扰。

这天五更多天,曹伯明因为接客人,走到五里头偏僻路上,看前面影影绰绰的过来一人,手里拎着个包袱,两人走个对脸。老曹也胆大,吆喝一声,"对面那个,你是何人,盯着我看作甚?"那人笑道"俺是宋林,你却为何盯着我看!"曹伯明才明白,眼前的就是强盗独行虎。宋林说"原来你便是曹州城里的店主,老子今天发个市利,却被你撞破,如果说出去,可是不饶你!"说罢自顾自的去了。

时间一晃到了冬季。曹伯明的客栈生意,逢数九严冬清淡的很,仍然五更时分去五里头,只为多接个客人多一宗买卖,赚钱好给贤妻爱子买身新衣。到了五里头,已是大雪纷纷。老曹没带伞具,站在雪下等了多个时辰,没有客人路过,只得回去收拾店面。去的时候顺风下雪,视野还好,回程转了逆风,看不清路。老曹遮着头一路前行,突然脚底绊了跟头,低头看看,黑乎一团,要不是走路踢着,被雪盖得再看不出来。

曹伯明爬起来,仔细端详,是个黑布包袱扔在地上。做买卖的人手都有数,老曹一提溜就知道都是"硬货",得二十两上下,正经得是庄稼人一年的生活费用。这可怎么是好,老曹寻思,要是有钱人丢的,拿了倒也不碍,如是个穷苦人,丢了这么多钱,可不得急死。思来想去,自己来去都不曾见过一个人,凭空多个包袱,可就作怪。

老曹也顾不得下雪,站在原处高声叫喊失主,叫了半天没有人影回声。雪越来越大,这时候天光放亮,老曹拎着包袱,只好先回趟家,反正店里没有客人,也不耽误买卖。走到门口,梆梆敲门,小谢见是官人回来,开了门,用手巾拍了雪,让曹伯明到屋里坐下,见个黑包袱,不免动问。曹伯明就把经过说了一遍,打开看是,果然雪花银锭四个二十两充足,前时赎身花费甚多,正好贴补家用。常言道,人无外财不富,老曹将包袱财物交于小谢,收到箱底放好,等年节置办物件使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一日,曹州州尹收到东平府公文,拆了看时,上面写着曹州东关里乡民曹伯明,府衙贼犯供述他窝藏赃物同属一伙,令曹州办理此案云云。州尹看罢不敢怠慢,喊过班头张三李四,命速去东关里将曹伯明缉拿到案,本州尹要亲自审理。不一时,曹伯明拿到州衙,跪在堂中。衙署升堂,州尹一拍惊堂,喝问,"下跪者曹伯明可知罪?"曹伯明回说草民不知,州尹见他顶赖,更坐实刁民无疑。再拍惊堂,问道,你是如何与盗贼共犯,窝藏贼赃,带回家私人受用?赶快招供,若有一句不实,先吃老爷我二百堂威棍。

曹伯明闻听大急,高喊小人冤枉,与贼人共谋收藏贼赃等事更不知晓。州尹哪有许多耐心,当时拔出签子扔下堂去,让左右上刑。公堂之上,最常见的刑具就是笞杖,又叫杖臀,说白话就是打屁股。这帮衙役在笞杖上早有精熟,可以打得噼啪直响,受刑者却无大碍,不过破皮红肿;也可以打得不见响声,受刑者皮肤无伤,却内里淤肿,甚至有挨不过当场刑毙的情况。当时的官员多有生杀大权,即使杖毙,写个报告说贼人体弱,耐不住刑罚身死案结,也无甚大事。

州尹把签子扔下,可怜老曹受此无妄之灾。两边衙役将他拖倒在地,拔下裤子抡棍就打。这一顿好打,曹伯明如何能受得住,二十笞杖过后,只觉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眼前的人物东西都迷离了,嘴里仍咬定绝不知情。州尹不觉暴躁,又抽出签子就要往堂下扔。

正在此时,衙役来报堂外有人求见大人,州尹一捋项下三根长髯,叫带上堂来。只见门外款款走进一个少妇,手里捧着黑漆一团物件。州尹咳嗽一声,和声问道,"下跪者是何人,来此何干?"下跪妇人回禀,"小人是曹伯明的浑家,我家官人每日都去五里头,那日回家手里就拿着这个包袱,小妇人并不知何人遗失。听说吃了官司,料想事发了,特来出首。"州尹含笑点头,原是如此,以上言语可有不实?小谢答,那日恰逢罕见大雪,怎么记不清。州尹叫画押,并衙役呈上包袱,打开一看,可不是白花花的银两。

听着此言,曹伯明险些咬碎钢牙。当时把邻居以前告诉他的,小谢与男人搭话等事想起来,前后一串连,正是"流泪目对无情目,断肠人对狠心人"。老曹大声喝骂,"你这个无情妇人,怎么心肠毒如蛇蝎,却跟外人串通害我!"小谢堂前闻言,梨花带雨,香帕掩面。州尹见状大怒,"认证物证俱在,曹伯明你还不招认!"

曹伯明气得差点吐血,再三央告,州尹只是不听,再叫衙役用刑。曹伯明此时下身不见完整皮肉,鲜血淋漓,但心底明白,一旦坐实冤案,受牢狱事小,曹家几世名节尽毁。那边小谢嘤嘤哭道,"我怕官人熬刑,这才将包袱赃物由家中带来,呈与大老爷面前,反正也瞒不过,不如招供吧,大家都省些力气。"曹伯明这边听了,气得趴在地上大骂,"不曾见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州尹审得不耐烦,叫左右把曹伯明拖曳起来,上了枷锁,告诉师爷把赃证封存,书写结案文书,明日起解押往东平府发落。

闻知侄儿天降奇祸,曹大姑在家中如坐针毡,到底是"姑表亲、连着筋",自己妇道人家不便出头,托邻居打听衙门事情。次日早,曹大姑一出门,就远远地望见,有两个公人押着个人,迤逦走来,仿佛黑白无常押着游魂的意思,仔细揉眼看去,中间的囚犯竟是侄儿曹伯明。只见好侄儿一身囚服,上身戴枷,下身隐隐渗血,想是受苦不少。

一日不见,恍如隔世。姑侄相见,抱头痛哭。当初曹大姑良言苦口,可是曹伯明眼被情迷,不信老人言,到底被小谢算计了去,却不想狠毒到这般地步。老曹含泪,向大姑说道,"万望大姑看在亲戚一场,权且把我儿寄养在家中,千万好生照顾。侄儿远赴异乡服刑坐牢,如果死在外地,恳求大姑费心将我儿养大成人,他就是你的亲孙儿!"话里托孤的意思。

曹大姑含泪一一答应了,然后央告解差略作停留,在自家店里收拾出一桌酒菜,请公人和侄儿吃了好践行,这曹伯明哪里吃得下去,都便宜了两个公人。闲话少叙,两个公差吃饱喝足,曹大姑又掏出些碎银,公差伸手接了,掂掂分量放入怀中,却说大娘放心吧。曹大姑眼瞅着曹伯明如风般的去了,直到望不见背影,才转回家中伤心不提。

却说曹伯明,一路不停往东平府,不一日到了府衙,解差交割了赃证、文书,当庭签收,二人拿了回文往曹州回禀去了。这东平府中一位姓蒲的左丞(元代州府并无此职务,按职权,疑似判官或推官,今从书),专管刑典牢狱,收了曹案的文书和供状,坐在押房仔细观看,思忖其中貌似有些不妥,一时又说不上。便取了文书口供,令衙役将曹伯明取来内堂,他要问问情况。

曹伯明见了叩头,大老爷在上,包袱在本乡五里头拾到,遍寻失主不着,才拿回家去。别的一概不知,实在冤枉。蒲左丞沉吟,曹伯明系盗匪宋林招供,说有一笔赃银在他家中。如今包袱就在府衙,还有何冤屈。曹伯明苦苦解释,都是德行有亏,才有今天祸患,口供物证,都是谢小桃迫害,如何藏匿赃物,愿与宋林对证。蒲左丞听完,心中疑惑。独行虎行刑致死,对证已无可能。曹伯明连声叫屈,也不似作伪。唯一知情人只剩谢小桃,叫衙役将曹伯明押回大牢,安排差役再赴曹州,提拿谢小桃过府问话。

不一日,谢小桃到案。蒲左丞见堂下所跪之人,眉目含春,面带桃红,全不像是失了丈夫的心态,心中有数。蒲左丞问道,"你这妇人,到底与什么人存在私情,竟然要陷害自己丈夫!"

谢小桃声泪俱下,百般抵赖,不肯实说。蒲左丞越发看得妇人有事,叫衙役将谢小桃拖出去,打一百堂棍,回来再审。两旁衙役齐声答应,拖出去用刑。

十下刚过,谢小桃口称愿招。蒲左丞停刑,唤来文书记录。谢小桃供称,与本乡倘都军有旧,尚在曹伯明之前,只因倘家无银赎身,才委身于曹伯明。婚后一次倘都军寻来见我,旧情重续。为了作成永久夫妻,倘都军找到江湖朋友独行虎宋林,托他把一包财物丢在路上,让曹伯明捡回家中,奴家寻个时机告发于他,吃个窝藏官司,远远发配,好与小妇人长久。财物却是宋林劫掠财物,因与倘都军捻熟,才借他做成此事。以上实情,再无虚言。"

蒲左丞听罢,再问,小谢还是前言,心想不差了。再令衙役持了文书,三赴曹州提审倘都军到府问案。倘都军解到。蒲左丞立即升堂,先打这厮一百荆条,然后再说其他。两个差役上来也不多说,噼噼啪啪一顿打,只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倘都军疼得昏死过去。蒲左丞叫人泼醒,并将曹伯明、谢小桃一并带上,三人并排跪在一起。蒲左丞一拍惊堂,先问倘都军,如何旧情难舍,私下定计,欲陷害曹伯明,好与小谢做长久夫妻云云,本想让谢小桃告发,没想到却是宋林,临死招认贼赃尚在曹家。所有细节与谢小桃供述无二。蒲左丞又问,宋林如何肯与你如许银两,倘都军招供承诺事成以曹家财产加倍偿还,宋林贪利遂为之。只气得曹伯明浑身哆嗦。

蒲左丞遂令谢、倘二人各自画供,案情审毕。蒲左丞当堂宣布,判倘都军笞杖三十,刺配三千里牢城流放,一世不得返乡。谢小桃入官贬为奴籍,永不恩赦。曹伯明洗刷冤屈,无罪开释。过几日,曹伯明伤势养好,登门向蒲左丞致谢,感激大人晴天明镜,还我清白。

回家之后,曹伯明到大姑家接回儿子,依旧经营本家客栈买卖,经此一番牢狱,心下灰了,只是悉心培养亲儿长大常人,再不做续弦妄念,了此一生。

有道是:黄白触手污,情色半艳俗。世人勘不破,甘作二者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