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外,陪着我坐牢的娘

在监外,陪着我坐牢的娘

文:远方的游子

口述:张孝波

图:来自网络

几十年来,娘始终是眉头紧锁,她言不由衷的叹息,伴随着他的呼吸,如影相随。事实上,母亲已经习惯了缄默,因着我的入狱,愁苦贯穿了他的大半个人生。




在农村,我坐牢的事,始终让娘抬不起头来,虽然这事和别人毫不相干,但哪个村庄都有喜欢妄加评论的“长舌妇”,娘的背影,成了一些闲人指指点点的对象。事实上,我坐牢,是肉体上限制了只有,而娘,却是精神上的枷锁,我被禁锢的那些年,在监外的母亲,陪着我一起在坐牢。

虽然我出狱已经10年,但我明显的感觉到,她依然还没有从“牢狱”的困境中走出来。也许,今生她都无法从那种挟制中真正走出来……

娘,对我始终是呵护有加,但爹不是。很多年,我一直不能原谅爹,我甚至把他对我咒骂的话,详细的记在日记本里,以作为我离家出走的理由。

我的悖逆,是从高一开始的,无数次,当我逃也似地踏出家门。我总是感受到身后娘那欲语又止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的身影,最终消逝在霓虹灯的幻影里,只要我有片刻迟疑,转身迎向娘的目光,或许,我会止住越陷越深的脚步,但我终究没能。

偶尔,在某个聒碎乡音梦不成的他乡之夜,半梦半醒之间,仿佛感受到娘正坐在我身边,定定地望着我……就这样,直到有一天,我进入高墙,牢狱的生活渐渐才平息了我驿动的心。

今天,我鼓足勇气,在监狱的会见室,抬头直面娘的双眼时,我发觉,那道曾经令我无比心痛的目光,已全无昔日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宿命般的平和……


“小波,你咋瘦了那么多,脸色怎么那么差,手上的伤是咋弄的?”娘呢喃着我的小名,在她眼里,我始终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快有两个月没收到你的信了(监狱里只能通过信件和外部交流),你现在在做什么?”短短半个小时的会面,娘恨不得将这两年的牵挂都霎时掏完。或许是由于见到久违的儿子的激动,或许是由于千里迢迢的舟车劳顿,娘的声音显得微弱而短促。

“小波,你颈下的那颗痣呢?你抬抬头,让娘看看。”娘说完下意识的伸手,想摸一下那颗她曾经是无比熟悉的痣时,她的手却横在半空间,在我和娘之间,是一层透明的玻璃。这时候,我分明看到娘的眼睛湿润了,她马上微微低下头去,在片刻之后再抬头时,娘的脸上已经浮出了苍白的笑容。




这是我和娘分隔两年之后的一次短暂的见面片段。在我已达七年的囚禁生涯里,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和亲人会见的经历了。但这次与娘的会面,却令我感到一种别样的触目惊心。当我暗暗鼓起勇气,抬头面对娘的一刹那,我发觉,娘的眼中,除了昔日那种愈藏越深的隐忧之外,又增添了一种久受命运打击之后无力的平和。

还在我刚刚踏进会见室时,当我的眼神透过那半透明的橱窗,在对面混杂的人群之中焦急地寻找自己的亲人时,我几乎认不出来,就在我对面向我频频招手的老妇人,竟然是我分别了仅仅两年的娘,刚过五十岁的年纪,娘看起来却是那么衰弱那么苍老。


我是家中的长子,而且长得很像娘,农村有句俗语:“儿子像娘,银子打墙“。娘对我疼爱有加,同时也处处让我给弟妹做榜样,无论是在为人处事方面,还是在学业上。每当学期结束,我把一张张奖状捧回家时,娘总是爱不释手。像所有的母亲那样,娘是多么希望我有朝一日能“鲤鱼跳龙门”,改变他们那种“面草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考上高中那年,家里平起波澜,一场大家庭常见的争吵演变为长时间的仇恨。由于家庭衰败,我们家尝遍了世态炎凉。我去县里读高中,母亲叮咛我要好好念书,她这样一辈子的希望只剩下我了。可我心里只是充满了狭隘的复仇念头,高中三年,我不想回家,不想面对母亲期盼的眼神,只是在县城的游戏机室里,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


高考落榜是我意料中的事,那个黑色七月并没有给我什么致命的打击,因为上不上大学对当时的我来说,已不是重要的事情了。我把高考时的情况告诉娘的时候,我意外地发觉娘并没有一句责备的话。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我很快就释然了。在当时的我看来,以为娘也只是像其他所有落榜者的母亲一样,虽然难过,却也只有无奈地接受这一事实。

而今天当我再一次地回想起娘那波澜不惊的表情时,我的内心却如潮汹涌。麻木的我怎么会想的到,在那场大家庭的变故之后,娘把她后半辈子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我的落榜对娘来说,无异于利刃一击。但是在她心爱的儿子面前,娘却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那是一种怎样的说不出的苦啊!

在这之前,我早已学会了可以麻木灵魂的一切手段,包括抽烟、喝酒,虽然是偷偷地,但瞒不过娘的眼睛。有一次娘在洗衣服的时候,从我的口袋里翻出了厚厚的一层烟丝,娘什么都明白了,我以为娘肯定要告诉父亲,但娘什么都没有,只是背转身无声地抹泪。当后来父亲得知我已是久染烟酒时,我早已无力自拔。

每次当娘看着我吞云吐雾、百无聊赖的样子,只是轻轻地说一句:“少抽点,要搞坏身体的”。每当此时,望着娘纤弱的声影,我的鼻子里突地一阵酸楚。

那以后有一阵子,我发誓要戒烟,多年终究没能戒成。若干年之后,当我在高墙中,偶然看到外面进来的一些不到二十岁的小青年,用没有劳作过的手,叼着烟的那种轻狂的神态,再回想起自己当时那个令人揪心的情景,我才深深体会到,娘的良苦用心和对我的爱,用任何的语言来表达,都是过于拮据和勉强的。“娘心贴儿心”,只有娘才知道我的心,我的苦闷,我的痛楚。

娘对我的宽容和理解,在一些作为旁边者的亲戚和别人看来,却总是简单地被冠以纵容和溺爱之名。在我一步步走向歧途直至坐牢的过程中,陆陆续续地加在娘身上的有关家庭教育失败之类的指责从来没有停止过。

若干年之后,我在高墙内,听到许多所谓的“子不教父之过”的事例,我也像我的娘一样的偏执,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世上绝没有所谓被宠坏的孩子,而只有自己不要好的人,就如我,就如这世上所有被他们父母深爱着,自己却从未留心过的人一样。

我开始习惯于一天天地消沉,一天天地麻醉自己。娘也愈发地沉默寡言,娘的目光虽然洞察了我的一切,但是一种儿大不由娘的悲哀已袭上了她的心头。也许从那时起,娘的目光中开始透露出隐忧,与此同时,娘开始变了,娘变得非常消沉。

终于,娘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辛苦抚养我成长的娘怎么会想的到,我竟然会在歧途上滑得那么远,沦落到一个人所不齿的罪犯。命运总是那么残忍,而娘唯一的希望随着我的高考落榜而破灭之后,她所祈求的只不过是在下半辈子能过上一种卑微而平安的生活:不求儿子显达,也不求他孝敬,只是像所有农村的母亲一样,老来有口饭吃,有亩田种,闲来抱抱孙子。就是这样的最低生活企求,都被我无情地粉碎了。

我后来得知,娘在闻讯我出事之后,昏睡四天四夜滴水未进,头发整缕整缕地脱落。一年之后,娘在法庭听到了最后的判决。我从囚车上回头看娘时,只见娘悲痛欲绝地用尽最后一口气,使劲地向着我招手,随即昏倒在地,顿时我的眼泪不能自已。当时我想,这可能是我与娘最后一次见面了。

五个月后,当我穿越生死之门再一次见到娘时,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经历了大悲大痛的娘那天破天荒地穿了一件新衣,用一种送女儿出阁一样的口吻对我说:“孩子,以前你在家的时候,我总是经常地骂你,打你,现在你出远门了,娘想经常看到你也没有那么容易了。但是,孩子你要记住,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娘都不会有一点点的嫌弃你”。

我哽咽着,心想:娘啊娘,你为什么不狠狠地骂我一顿呢?好叫我痛悔的心里稍稍好受些呢?





在此后七年多的 囚禁生涯中,我与娘断断续续地见过几次面。听妹妹说,每次与我见面的时候,娘总是强忍着,不让我看到她伤心落泪的样子。但每次回家后,总要一连好几个星期睡不着觉,还常常从梦中醒来哭喊着叫我的名字。

每次家里人要来监狱看我的时候,娘总是显得异常亢奋,急着要一道来,但往往就在即将登程的一刹那,娘又突然地改变她的决定,哭着从快要开动的客车上下来。相见时难别亦难,娘看到儿子的短暂欣慰早已被惨痛分离的记忆所替代,娘是无法承受别离那一刻的痛苦啊!

记得在我刚入狱的头一年,久病在床的娘实在忍受不了思子之苦,竟然想起了给我写信。那封不到五十字的信,错别字就有十多个,但这可是娘一生中唯一的一封信啊!

每次娘在与我见面时,总会叮嘱我说,你以后出来的时候,什么东西都不要带。我知道这是我们本地的一种迷信,牢里带出来的东西晦气,我宁愿将之当作娘的善良的心愿——娘是不想再一次失去自己的儿子了。而每当我一次又一次地暗示我还有十多年的刑期,不需要为我的将来考虑时,娘总是宽慰地打断我的话说,快的,快的,娘等着你,娘会等到那一天的。

娘,儿在高墙下沉沉地串起这段如烟的往事时,常常地不能自已。十个月的怀胎,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羁绊终身的牵挂和思念……声声道不尽娘的亲恩。卑微渺小如蝼蚁,如羔羊,尚知反哺之义,跪乳之恩,而我却不能——可是您为儿付出了这么多,又何尝想到过要儿的回报呢?“早点回家,早点回家哦!”除了这句话,还是这句话,这就是您唯一的祈求了。

娘,什么时候,当儿再抬头面对您的目光时,您的眼眸中已不再有那令人心酸的隐忧?而让欣喜和欢乐充满您的眼睑——那定是这样的一个时节,您笑泪盈盈地在家门口等候回家的儿子。到时候,让儿子再喊您一声亲爱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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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获得了自由,走上了社会,我也开始了自己新的征程,我想,娘潜在心中的隐忧和愁苦,也会随着我的改变,而随之改变。我会竭尽全力,让娘当年的自信和乐观,重新写在她的脸上,也重新刻在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