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葬礼

姑姑的葬礼

向往之所是泡沫殿宇,望之绝美,近之既碎。例如月亮,例如死亡,例如在圆月银亮时,守着透析机听氧化钠和脉搏轻轻颤伏,这与浪漫无关。

姑姑依靠在病床上,头歪向一边,脸上挂着虚弱的痛苦,透析机大约每两分钟发出一次嘀嘀的声响,护工坐在对面在打王者荣耀。我放下水果坐到陪护床上,姑姑似乎有所察觉,把头偏过来,发出一声痛苦的哼叫,眼睛微微睁开又缓缓合上,留下一条缝,似睡非睡。

这是姑姑得病的第八年,起初她还可以做点家务活,出门散散步。2014年的冬天,我到她家串门,她坐在椅子上拄着拐,机警地扫视着四周,却是什么都看不见,臃肿的小腿撑着裤管,据说一按一个坑,久久不能复原。我那会儿才意识到,她已经病得这么重了。

姑姑的病是遗传性糖尿病,打了很多年胰岛素,后来得了尿毒症,插了管子,两天透析一次,时间长了,器官衰退,就得各种并发症。她此时的身体渐渐就像一个摇摇晃晃的反应场,在药物和透析机的作用下勉强维持平衡,如果没有这些,她一天都熬不过去。

姑父走进来,跟我打招呼,姑姑听到我们谈话,扭过头试探着叫了我的名字,眼中满是不确定,我让她赶紧休息,不要提劲。姑姑把头扭过去,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阵儿,像是为了缓解说话所付出的气力。我问姑父这次怎么回事,他说刚带着姑姑从郑州回来,本想在郑州治疗,可姑姑做CT时躺不下去,哭闹得厉害,他怎么哄都不行。上午她勉强做了CT,就躺了两分钟姑姑就喘不上气了,直到现在也没缓过来。

“又添了新症状,轻微脑梗。治脑梗的药跟治肾脏的药犯冲啊,她心里烧得慌,又不能多喝水,怕尿不出来。现在就是活受罪,那也没办法,熬吧。”

姑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化验单,展开了给我看,“这段时间我老感觉尿不干净,也去检查了一下,医生说也得输液。”

那张单子下面写着右前列腺钙化和肝结石。

姑父是农业大学毕业,在乡下开农药铺,酷暑之际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早上五点起来,夜深了才能睡下。姑姑年轻那会儿能吃能干,骑着机动三轮车去濮阳进菜籽,去村子里送农药,早上去,晚上回来,无论货摞得有有高,她总有办法用绳子捆得稳稳当当。他们攒钱在镇子的某职工家属院上买了套三居室,不忙的时候就住在那儿,我也经常过去找表哥玩儿。与干劲所匹配的,是姑姑的脾气,一天能发八次火,但来去都快。

表哥离婚后,姑姑的病情骤然加重,脾气也更糟了,经常为一点小事骂表哥,一骂就收不住。姑姑不能生育,表哥是抱养的,他在结婚时得知此事并没有什么反应,也许早就知道了。表哥在县城里上学,初中没上完,赶上非主流风靡县城,去理发店当了几年学徒,也留了个象征潮流的发型。几年下来,他没学出手艺,理了平头回到家里帮忙。他经常偷钱,被抓住了就挨骂,但不挨打。姑姑私下跟我说过,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孩子,不能打。

姑姑、姑父用攒下的钱,在县城付了首付,卖了间四居室,一楼,还带个院子。表哥结婚那天来的人都赞叹他们家好看,有人说一辈子要能住上这样的房子,那就太值了。表哥结婚时才20岁,表嫂17岁,小地方的风俗就是如此,早成家,早生子,早离婚。离婚的前奏是争吵。

他们的儿子不满一岁时,我陪他们给孩子打防疫针,他们在路上吵了起来,表哥发脾气,掉头回了家。姑姑骂了他几句,又拿出500块钱给表嫂买衣服。他们在路上又吵了起来,表嫂推开车门把孩子拎出去说:“你不停车我就摔死他。”

我赶紧让表哥停车,表嫂坐上班车不知去了哪儿。我们回到家,姑姑骂了表嫂一下午:“我早就知道她不作到底不算完!”声音一如往常般响亮。

晚上,表嫂打来电话让去她的一位亲戚家接她,她一回到家就收拾东西要走,姑姑端着饭菜进来,我说别端了她不吃,姑姑的声调顿时就高亢起来:“她吃不吃是她的事,我得给她端。”她语气很凶,末了却有些委屈似的哽咽。次日,她领着表嫂买了几件衣服,相谈甚欢。

表哥和表嫂在离婚后还纠结过一段时间,坐下来谈过,也像之前那样吵过,最终结果是孩子留给表哥,两人彻底散了。我听人说表嫂去了外地做皮肉生意,还听说她有意勾引姑父。日后,姑姑魔怔了一样,逢人就骂之前的表嫂,连说带演,语气表情都很形象,骂着骂着就哭,哭完了就重新骂一遍,若旁人不劝她,她能一直哭骂下去。尽管她已愤恨到如此地步,却还是低三下四地求表嫂回来继续过日子。这份理智一直维持到她病入膏肓之际,表现在她发脾气的对象仍限于表哥和姑父,对外人都是客客气气的。

姑姑骂得最多的就是表哥,总能找到骂他的由头,关门声音大、弄倒了水杯、叫他没有及时回应,火气噌地一下就窜起来,倾尽所有词汇和句式攻击他。我观察过表哥挨骂时的表情,他是麻木的。在姑姑的咒骂下,表哥开始离家出走,长则一个月,短则两三天,没钱了就回家挨骂,不出声,找机会拿到钱接着消失。有时姑姑住院,孩子也需要照顾,姑父一人忙不过来就满世界找他,电话打到过我这里。

2016年的冬天,我从北京失意而归,熟人见面就会问怎么回来了,我就说想歇歇,他们就感慨外面不好混,只有表哥不会这么问。他频繁地约我出来,我们在一起不谈交心话,也不喝酒,只是玩儿,打网游、看电影、吃饭,就连路边的飞镖扎气球都能兴致勃勃地玩半个小时。在游戏和香烟的补给中,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我们都在逃避。直到他打电话跟我借钱,说是去洗浴中心叫鸡,时间到了也没弄出来,又叫了一个,言语中有自得也有悔意。从那之后我跟他联系得渐渐少了。后来再见到,他总是说找不到出路,不知道该干什么。

那段时间,我对于表哥来说也许是一块石头,不发光,不发热,存在的意义只限于存在,让他在短暂的忘却中能更踏实些;而对我来说,他是一块悬崖边的警示牌,警示不要像他那样陷进去。

在我看望完姑姑的两天后,她去世了。我有些错愕,没有悲痛。当时姑父和表哥看情况不对劲,赶紧回家开车准备往老家送,等回到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表哥哭了,说最后连句话也没说上。姑父的老家距离县城有40分钟的车程,他们家买的那辆五菱面包车已经开了好些年,最初用来给人送农药、化肥,用来往返家于医院之间,最终也是用这辆车送了姑姑最后一程。

灵堂设在一处荒废的院子里,屋里面的积尘有半寸高,两根木头撑着房顶,墙壁上污痕一条条向下凝固成流淌的形状。屋子里没有电,从隔壁扯过来一个插线板架起两个灯泡,一个照死人,一个照活人。

我们打开后备箱,把姑姑抬进屋子,放在床上,她的肚皮露出一小块,姑父伸手探了探温度,他嘴里不停说着回家了回家了,语气像在哄一个懵懂的孩子。换寿衣时,姑父让给他拿一根线,说是要把透析管子扯出来。

冰棺很脏,花纹俗气得渗人,塑料盖子全是划痕,我们把她放进去,用被子盖住头脚。忙完这些,已是深夜,姑父请大家一起去吃饭,没人愿意去,他很执拗地不愿让大家走。全家人都对姑父作出了好评。从姑姑生病至今,他端饭擦屎,寸步不离,面对姑姑的暴躁总能以柔化刚。数不清多少次,他在夜里把犯病的姑姑扛到车上,送到医院进行抢救。

其实县医院早已经拒收过姑姑,认为如此下去并没有意义,可姑姑仍去透析,她活着很痛苦,但还是很抗拒死亡,从她身上我看到了人面对死亡时的怯懦,对于那个未知世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

透析是生命的加速带和预告牌。我曾透析室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身上插了个管子,睁着水灵灵的眼睛,不哭也不闹。表哥问我知道透析是怎么一回事吗,我摇头,他说:“就是把你的血放出来洗一洗再放回去。”我听了,寒毛倒立。

等表哥的孩子上了幼儿园,他又结婚了,新表嫂也带了个孩子,是个女孩,很可爱。他不再玩失踪,看起来比以前稳重了些。有人调侃说你现在压力可大呀,他就嘿嘿地笑。偶尔,碰上姑姑身体无大恙时,一家人看起来还挺好的。表哥现在的工作是当搬运工,什么时候有活什么时候走,一箱货两毛钱,现干现结。他花两万块钱从上海进了一批饮料,县城的人都没见过这个牌子,一下子砸手里了,堆得满屋子都是。这成了姑姑持续发脾气的由头。我帮忙帮他卖一些,有次去姑姑家里拉货,家里只有她和小侄子在家,姑姑走路都费劲,就让还在上幼儿园的小侄子一箱箱往外面推,让人看了心酸。

表哥再婚后不久,姑姑的身体接近崩溃,尽管医保能报销大部分,可长时间透析也已经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新表嫂家里拿出了十几万给她动手术。听说新表嫂闹过一次离婚,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因为姑姑一直病着,新儿子也不听话,觉得日子熬不到头。她娘家人骂了她一顿,她又回来了。或许是儿媳对她厌弃,或许是姑姑自己迫于死亡的压力,脾气更大了,发誓说要在饭里下老鼠药,全家人一起死,吓得新表嫂不敢在家住。在姑姑的家庭里,奈何透析损耗的不只是个人的生命,还有家庭的生命。所以在姑姑死后,不少人都觉得解脱了,为自己,也为姑姑。

在那件脏旧的破屋里,姑父跟他的兄弟们商议后决定,停棺三天,一切从简。停棺第二天,灵堂的房顶安置了喇叭,两个低矮破旧的气柱焉巴巴地立着,供桌上立着张褪色的彩色照片,盘子里摆着焉巴巴的水果。冰棺前面放了几块青砖,夹着一根白蜡烛当长明灯,火盆焦黑,冒着呛人的白烟,两旁是叫不上名字的亲戚。我们之间已极少来往,红白事是我们见面的唯一理由。

灵堂周边人来人往,成了暂时的人群聚集体,男人们坐在后院抽烟忙活,女人们站在街边说笑。等到她们说累了,就走到遗像前,收住闲谈的笑容,蹲下来捂脸假装哭嚎,抬起脸时又一副开心的模样。棺材两边的孝子也是如此,一听见外面的鞭炮响,就在焦黑的火盆里面烧几张纸,众人一起跪伏下身子,一起哭嚎两声。

双方都在被一种既定的礼节所驱使,敷衍的态度使葬礼成了拙劣的闹剧,好像大家聚在一起只为演一场戏,而观众只有一位,就是躺在冰棺里的死人。傍晚,大家在街上搭了桌子和条凳,一瓶瓶啤酒和劣质白酒被打开,从食堂打包过来的肉菜到了,都是凉菜和熟食,帮忙的妇女扯开塑料袋,下手把菜抓到盘子里,再由人一盘盘端到桌上,喧闹声和酒肉的气味一混合,人群更自在了。

一些乡亲们用过酒肉,走了一半,剩下的仍围在周边聊天抽烟,不多时,一个个地渐渐都走光了,哀乐停了,路灯也灭了。灵堂里只剩下自家的人,在互相劝慰下也纷纷走了。表哥睡在冰棺旁的被子上,嫂子和侄女睡在躺椅上,姑父带着侄子睡在床上,姑父的兄弟跟一个同族弟兄在后院喝酒,一直喝到凌晨,两人吵了起来。

表嫂把表哥叫醒,让他去后院劝架,姑父也醒了,众人一劝,那喝醉的人吵得更凶了,几乎要动起手来。酒精是村子里的男人们得到快乐的最便利的途径,代价是失去理智。葬礼上的酒是我另一个表哥负责买的,他对我说:“现在村儿里人喝的都是68°的,根本不用买什么好酒,七十块钱一箱的沱牌,可得劲了!”

凌晨三点左右,姑父的两个侄子方才赶到,他们在新疆做小生意,中途遇到了延误。众人围坐到一起长吁短叹一番,话题回到了与那位同宗叔父吵架的事情上。两家人似乎积怨已久,你一言我一语,把曾经的鸡毛蒜皮翻了个遍。

时已入秋,姑父从医院直接过来筹办丧事,还穿着一条短裤,此时他觉得冷,批了一件姑姑的红色外套,他听了一会儿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这样吧,你们的事都是大事,现在就去解决,”他指了指棺材,“这的事都是小事,都不用管了。”

大家自觉掐灭了这个话题。凌晨五点,天色幽兰。

早上,棺材运到了,大家把姑姑从冰棺里挪过去,脚头留着一道小口,冰棺杯撤到了胡同口,里面积着一层水。一有人来吊唁,吹响的就奏起来,孝子们哭得也更响了。唢呐声给我们局促而平凡的行为蒙上了一层悲怆。

午后,表哥掰开姑姑的嘴里,往里面放了一点糁,旁边的人不停叮嘱他千万不要把眼泪滴进去。合上棺盖,把榫木揳进去,又钉了铁钉,男人们将其合力抬到了外面,披孝衣的就开始哭了,围着棺材跪倒一片。表哥和昨晚来的侄子哭得最悲痛,四肢撑地,眼泪鼻涕一块往下流。管事的拿着礼单喊上面的名字,被喊到的人就走出人群朝着棺材磕头,喊了一会儿,人群中发出抗议,管事的直接让没喊到名一起过来磕。一辆吊车倒过来,装上棺材,众人朝坟地走去。表哥被人搀扶着,他哭得腹部蜷缩,走路打颤。

我忽然想起在奶奶去世后不久,姑姑坐在奶奶旧居客厅里,没有开灯,四周很暗,我问她怎么哭了,她搂住我轻轻说:你知道吗?姑姑没有妈妈了。

人间情爱是风中飞絮,飘兮荡兮,触之若无。生命易碎,相守易老,所谓至亲一场,也不过是用余光助你把血液放出来,洗干净,再装回去。此时心中的悲恸,与死者无关。

姑姑死后半个月是八月十六,我到她家里吃饭,席间我想问姑姑去哪儿了,这个念头一跑出来,迟来的伤感就涌堵了心间。我灌了几口酒,滋味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