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陶淑女校旧址,听老建筑诉说过去的故事 | 暴走福州

漫步陶淑女校旧址,听老建筑诉说过去的故事 | 暴走福州

『建筑是世界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只有它还在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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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叶圣陶在《客语》中写:“仓前山差不多一座花园,一条路,一丛花,一所房屋,一个车夫,都有诗意。尤其可爱的是晚阳淡淡的时候,礼拜堂里送出一声钟响,绿荫下走过几个张着花纸伞的女郎。”

说起老仓山,这段话最为符合我们的想象。古树森森,繁花似锦,藤萝绕墙,曲径通幽,中西合璧间,琼花玉岛的诗意,尽在其中了。

老仓山沾染的西方文化气息,在教会学校之中可见一斑。无论是学校的建筑,还是学校的教育,都是百年仓山史话的重要注脚。

曾经的陶淑女子学校,是福州地区教会中学中建筑保存最为完好的建筑群落。她如今静静掩藏于福建师范大学仓山校区的一角,就像行坐深闺里的少女,等待着有缘人的探访。

△1903年的陶淑女子学校,图源:福州老建筑百科

随着福建师范大学主要教学地点的转移,仓山校区大多数时候都十分静谧,只有在附近的学校借用运动场,或是作为各色英语考试和资格考试的考场时,才会有人流如织的景象。

从上三路的正门进入师大,短短的大路尽头,就是文科楼。大概十年前的高考前夕,我和同学偶尔会来到文科楼自习,现在想起,不掰着指头数,都想不起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流光容易把人抛呀。

△福建师范大学仓山校区文科楼,图源:福建师范大学官网

在文科楼前右转,沿着一小段长安山的坡道往上,在综合教学楼前,遇上了两条岔路。恍惚间,思绪走错片场,想起了罗伯特·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中写的:“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去往陶淑女子学校旧址的,恰是右边那人迹更少的一条。

不长的路走到尽头,就是师大音乐学院。迎着院门的是几幢现代教学楼,往里走,地势逐渐增高。踏上一层层台阶举目后望,就能看到一片清幽的老洋房。

地面上,四处落着黄色的大叶榕落叶,脚踩上去沙沙作响,依稀像是寥廓的秋天传来的回声,四处郁郁葱葱甚至遮蔽了天色的绿植,却又满流着春日午后的朗润。

树荫下的陶淑女校,在此已逾百年。

一直以为,“陶淑”二字,是“陶淑之真,关乎风俗”中“陶冶使之美好”的意思。非常惊讶地发现,在女校成立之初,“陶淑”是罗马拼音“Do-seuk”的音译,而这一罗马拼音,正是指福州话中的“读书”。这种命名方式在近代教会创办的机构中极为罕见。

1864年,英国圣公会(也即安立间教会)在英国领事协助下,租用乌山弥陀寺部分房间创办女子小学,通称“安立间女学堂”。这个学校几经迁移,最终于1903年,在如今师大后山的岭后路11号安家,学校正式定名为“陶淑女子学校”,并慢慢发展成为囊括小学到高中各年龄段的学校。

陶淑女校早期收费较低,或直接减免学费,同时供给膳食,主要生源是罗源、长乐、福清一带贫寒人家的女儿。校训是“以善胜恶”,目标是培养德才兼备的女学生。校园管理十分严格,学生不仅要每日劳动,学习上更是被严加督促。

△摄影/池志海

为了方便在福州传教,传教士们用罗马字母给福州方言标注拼音,进行宗教教学。因女学生们衣裳破旧,安立间会用英国商行捐赠的布料,给学生统一制作了校服——上身为月白色衣衫,下身为桃红色裤子。

一首民谣就此传开:“安息间,毛兀邦(意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炫耀),红红裤,月白衫;美以美(指美以美教会所办女校,如华南女中),金边眼镜,金手指(金戒指)”。

随着办学质量的提高和女子教育逐步被大众所重视,上个世纪30年代后,逐渐有家境殷实的女学生入读陶淑女校。

1954年后,陶淑女校旧址归福建师范大学所有,为师大艺术系(今音乐学院)使用。

△陶淑女校的体操团在运动场列队表演,图源:福州老建筑百科

陶淑女校的面积约10余亩,正门是岭后路上的一个小门,常年关闭。从师大音乐学院进入,到达的是学校的背面。校园中的建筑依山势而建,大都是砖木结构,用材较为考究,许多木料都是进口的红木和楠木,门闩、把手等都为铜制,有统一的建筑风格。

围着遇到的第一幢建筑绕了一圈,发现它是个建筑综合体,分为教学楼、宿舍楼、教堂,通过半地下通道及走廊相连接。到达每一部分的正面,都以为它们是一个独立的部分,颇为神奇。

面对学校正门的是这座建筑综合体中的罗马风基督教堂,立于一片下沉的平面上,步下的台阶两侧各植两棵古树,亭亭如盖。

教堂门窗风格一致,都是哥特式尖券窗夹圆形玫瑰窗,样式较为简单,却也很符合学校的气质。一些窗户玻璃虽已破碎,但整体建筑仍保持得十分完好。

尤有中国特色的是,教堂屋顶由青瓦铺就,檐边的纹理,也像中国古建筑般,层层堆叠向里收进。

△有别于西方建筑的青瓦顶和屋檐边的纹理

1928年,女作家袁昌英在参观金陵大学后,曾这样写道:“这里不是明明白白站着一个着西服的西洋男子,头上却戴上一顶中国式的青缎瓜皮小帽吗?”这样看来,中西合璧的建筑是不是颇为有趣呢?

教堂现在已经无法进入,只能在老照片中想象旧日师生虔诚祷告、学习教义的场景。

△民国时期拍摄的巴西利卡式礼拜堂内部,图源:福州老建筑百科

走到侧面,发现教堂背面的空间是一座礼堂。从破碎的窗户向里望去,礼堂天花板的许多地方都已剥落,大厅中堆着许多课桌椅。据说礼堂的声学效果极佳,甚至表演时不需要使用麦克风。

舞台上,还挂着繁体字的横幅,看起来像是“华南医科大学戏剧社”,学校的详细资料已不可考。

看到这几个字,不禁开始想象,一个世纪以前,风华正茂的学生们站在台上,会演哪些戏剧呢?是沉郁顿挫的莎翁经典悲剧《哈姆雷特》,还是充满中国古典韵味的本土闽剧?是不是也会出于拳拳爱国之心,上演一出政治反讽剧呢?

时光的脚步已随着思绪渐渐远去了,侧身一看,礼堂边的大树慢悠悠地垂下绿叶,微风浮动之中能听到树叶间摩擦的声音,仿佛在相互致意,加上鸟儿啁啾,苍老的建筑也染上了一丝生机。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在礼堂一个世纪前的窗户玻璃上留下一层碎金,风过耳时又在表面漾起一阵阵粼粼波光,安静中带着一种舒缓人心的力量。

礼堂后侧,有一扇高高的花窗,是在陶淑女中里看到的最大的一面窗户。曾经色泽瑰丽的窗户玻璃,已经在岁月的冲刷下显得有些黯淡,但仍能想见当时的美丽。因为形状和大小,它依旧显得有些肃穆。

旁边,连着一幢长方体形状的老房子。墙上挂着空调外机,窗沿上摆着一些水杯,安的是防盗门,现在依旧有人住。门外的旧式照明灯,还是从前的样子。

转向教堂西面,看到一幢矮长的砖砌房,像是二三十年前最简单的宿舍楼样式,可能是陶淑女子学校校舍为师大艺术系所用后盖起的。透过窗户向里看,宿舍已无人居住,但住客们也留下了各自的印记。

有的房间窗户上糊着各色海报和当年的时尚杂志,杂志页面上写着“MO音乐频道”、“无线音乐排行榜”、“移动梦网”等等消失在我们记忆中的词汇;一扇门中央,画着一个形状有点“诡异”的小人,莫非画下它的学生是为了吓人或是辟邪?门侧的墙上,也刻下了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正”字,不知当年的他们,是像鲁迅刻“早”字一样在鞭策自己吗?

转到背面,一部分墙面已经被藤蔓爬满,连着学校的矮墙,和墙外已不再多见的老式电线杆,不免有些颓丧的气息。不知道这样的建筑,以后会被如何处理呢?

教堂正门东侧,是一个宽阔的长廊,将宿舍与教堂相连。

福建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声乐系副教授片意欣曾回忆自己在音乐学院学习时的场景:教堂和礼堂连着一排的建筑,那时候上课时,不管刮风下雨,从宿舍到教室都可以不用带伞。

长廊上,罗马式的拱门,浅红色的地砖,复古绿花瓶状的栏杆,在夕阳的照射下,让人差点忽略斑驳的墙面和略显杂乱的电线。

长廊内侧,是一扇扇高大的百叶门。从前做礼拜的时分,姑娘们应该会从这些门内蜂拥而出,进入教堂吧。

长廊上的教堂侧门上,贴着一张被撕下零星部分的危房通告。垂下的电线被拉到栏杆之外,一起打了个结,防止意外。

从走廊旁边的窗户朝里看,寝室里还留着师大学生的上下铺床和书架,办公区也堆着许多书籍和设备,墙面上贴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红底字,仿佛师生们刚搬离不久的样子。(老实说,我每次朝老房子里面望的时候都挺害怕……)

绕到宿舍楼正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幢两层楼的西式建筑,一楼长廊和楼背面的长廊相同,二楼的拱门被定制的窗户全部封闭,窗上的红色木条都已十分老旧。

宿舍楼一层正中,挂着一个倒扣的圆盘,上面写着数字1,说明这是1号楼。数字1的下半部分已经在长期的风吹日晒下剥落。下面有挂牌写明“仓山区不可移动文物登记点”,上有手写“一八八五年”。

陶淑女校所有建筑的排水管都设计为中式的竹节样式,许多处都长着青苔,一些绿植更是从墙缝中找到了一丝生机,绕着排水道盘旋而上,春日里尤其显得灵巧活泼。

旁边,是2号学生宿舍,现在也已无人居住,和其他校舍比起来,更偏向中式。2号楼以石块为底,砌起了一幢两层小楼,门窗都是我们小时候熟悉的样子。

2号楼一侧,有学生坐在台阶上捧着卷子做题。旁边他的朋友走来,微微有点抱怨道:“我要回寝室了,这里小蚊虫好多。”他轻轻点了点头,继续着自己的功课。所谓“宁静致远”,这样安静的环境,应该能够让他心无旁骛吧。

△2号楼

最后一栋楼,是背对着1号楼的一座高大建筑,背面带水泥露台、数个窗户和一扇后门。

要找到正门,须得拾级而下,一直往前走至建筑的外廊。外廊的台阶是拍婚纱照的夫妇最经常打卡的地方,以石板铺就,栏杆的样式和材质都与1号楼相同,充满中西合璧的古典气息。

走上台阶,发现大门上方的柱子被白漆重新上了一层,和周边景物有些格格不入。透过大门的窗户向里望,可以看到里面空旷的大厅,还有贴着“物品存放处”打印纸的指示。这里曾被作为艺考考场和教室。

映衬着高大的建筑和一扇扇圆拱形窗户,外廊一侧有一棵参天大树,撑起了片片阴凉。

它扎根在石块下的泥土中,令人惊奇地沿着石块攀援而上,许多根系都裸露在泥土和石块表面,盘根错节,一时竟分不清是一棵树木,还是相生的几棵紧密纠缠在一起。

校园中,许多古树的树干上都有不知名的寄生植物,不知与它们相伴了多少年?

旁边的新教学楼里,不时传来学生们练声的唱腔。想象中,若是音乐学院的大部分师生还在此教学,琴声歌声飘在如此灵动的环境中,是何等美妙。

俄罗斯作家果戈里说过,建筑是世界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只有它还在诉说。这些民国老建筑,是木石写就的史书,承载着一个学校和一个时代的故事和气韵。

鸦片战争后,福州开埠。西方传教士在福州的传教过程中,遇到了极大的阻碍,曾出现多年里只有一个教徒受洗的尴尬情况。创办教会学校和医院,是当时西方人传教的辅助手段。据1920年统计,驻榕的外国传教士有154人。

虽然许多人至今怀抱着西方入侵的隐痛,对教会学校注重传教也颇有微词,但教会学校在传播西方先进文化、改善女性教育风气、培养学生综合素质等方面依旧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福州的教育事业在短时间内得以长足发展。

△19世纪初,福州教会学校的课堂,图源网络

华南女中、陶淑女中、文山女中曾被誉为“福州女校三鼎甲”,许多教会学校不仅培养出一大批名垂青史的优秀人才,也成为一些知名初高中的前身。例如陶淑女中,就与私立英华中学、华南女中共同成为福建师大附中的前身。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陶淑女中的旧址已在长安山默默伫立了百年,一个世纪前的文化流动与融合,都藏在这些老建筑的角落里,等着你来慢慢探寻。

*文中部分资料和图片来自池志海、福州老建筑百科及网络,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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