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蕾不需要影后

郝蕾不需要影后

昨晚,上海国际电影节落下帷幕,各大奖项一一就位。

最佳摄影奖得主杰克·波洛克,来自华语女导演杨荔钠的《春潮》。

本来,这部女性主义题材影片,还被寄希望贡献出一位影后。

即当晚身穿红色礼服走上红毯,气色不错的郝蕾。



然而。

结果却是。

郝蕾再次错过她人生中第一个影后奖杯。

说来奇怪,这个在业内备受认可的女演员,获得过的最大的奖项却只有一个金马奖最佳女配(2010年《第四张画》)。

但她总给人一种无冕之王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从哪来的?

是她演得好,赞誉很多?

经历丰富,人戏不分?

其实,在上影节期间,郝蕾接受了《sir电影》的独家访问。

郝蕾说,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一次,漫长而深刻的对话。

从下午3:30一直聊到晚上11:00。郝蕾素颜朝天,橘红色T恤配牛仔裤,牛仔裤上有一个黑色蕾丝摆裙的设计。聊到嗨时,她会把裙摆甩开或者拉过来,成为加重表达节奏、渲染情绪的“道具”。

用她自己的话说,竟然有种把上半生重新过一遍的感觉,昔日很多细节像浮雕一样凸起,凝固,触目惊心

没人会想要一个波折、动荡的人生。还好我是个演员,能够把这些不能承受的磨难,找到渠道散发出去,同时这个职业,也反哺了我对人生的解读。

但是,人生真的走过了一大半时,我却不想只用这一种方式去表达了。

更何况,好的艺术对今天这个时代也没有作用力,人们不想看见真相,认为说出真相的那个人,是疯子。

我曾经就是这个疯子,被媒体记录情绪不稳定,被转述是一个神经质的人。

所以,人生下半场,如果可以做一些远离艺术的事,那是最好不过了。

边饮酒边聊天,话题不设限。

但,《Sir电影》最终只能呈现一小部分。

一方面,这是对一个演员的尊重。

作品才是一个演员最真实的表达。八卦什么的,不重要,甚至是干扰。

另一方面,Sir也想借郝蕾这位当下中国最好女演员之一之口,让我们对目前被捧上天的“炸裂式演技”有更专业的看法。

什么是真正的表演?

更进一步,什么是演员?

更更进一步,为什么郝蕾做到了,她却近乎在广大观众面前消失?

01

“我可能是所有演员中,最不爱演戏的。”

郝蕾说出这句话时,你会觉得,嗯,这就是我认识那个文艺女神。

文艺在惯性认知里是“小众”“偏门”,甚至“颓废”的代名词。

郝蕾丝毫不否认自己近几年,在行业内有“边缘化”的迹象。

原因?

她只说“越演越浪费”(没有解释更多)。

其实,早在2014年她就在与易立竞的对话中,表达过这种“厌倦”。

“我们没有形成一个好的观影习惯,大家不知道什么是好演员。”

“就好比一个传教士,如果她倡导的东西没人在意,她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一个曾经坚定地说自己要身体力行告诉大家什么是好表演的演员,现在说出这番话,多少让人灰心。

可是,你不能跟她细聊,稍微一聊,她的热情又会骤然爆发,滔滔不绝。

“我真的很看好周冬雨,希望能多出一些她这样的年轻演员。”

看,她的一门心思还是在圈内。

了解郝蕾的人知道,她对表演行业的敬畏,从来没变过。

每每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真诚的表演,这个锋芒毕露的女人仍会像收获一颗珍珠一样,甘愿匍匐在那种光芒下。

一个平日里大家认为“犀利”“直接”“苛刻”的演员,却张口闭口称年轻演员为“孩子”。

“周冬雨这个孩子总是让我很感动,她的那种真诚很难得。”

被问及自己不认可的演员,她说:“不能怪孩子们,如今行业太浮躁。”

“我有时候,不是非要骂谁谁谁不好,我想说的是,你为什么不可以更好?”

02

郝蕾当然有资格评判演技。

她19岁就因出演《十七岁不哭》一炮而红,后来在《少年天子》中饰演静妃,成为宫斗戏典范。




△ 《十七岁不哭》杨宇凌(上)和《少年天子》静妃(下)

她还是中国第六代导演领军人物娄烨“永远的女一号”。

从偶像剧,过渡到文艺片,她都能完美胜任。

“她是用灵魂在表演。”

但听到人称赞她的演技,她会习惯性摇头:

“有两个导演对我有恩,一个是《恋爱的犀牛》的孟京辉,另一个是娄烨。”

娄烨在郝蕾眼里,不是那种爱讲戏的导演,所以她说,一开始跟对方合作很痛苦。

“他很少给提示,只不停地说再来一遍,再来一遍。演员会很崩溃,不知道怎么办。但正因如此,我才有可能尝试各种不同方法。”

最夸张的一次,我拍了47条,每一条都不一样,几乎掏空了自己。但后来回头一看,你才发现:演员的潜力,不就是这样被挖出来的。



△ 《恋爱的犀牛》中段奕宏与郝蕾

郝蕾从不掩饰她对娄烨导演的尊重。

她会公然宣称“只有他导,我才来”,也会自信地说“是我的表演,给了他不一样的感觉”。

而娄烨对郝蕾的认可,更多是无声的。他大部分作品的女一号身上,都有郝蕾的影子。

尽管如此,郝蕾还是拒绝了娄导《推拿》的邀约。对娄导的新片,也不甚认可。

至此我们多少会有些恍惚,你会怀疑眼前这个人,和刚才夸周冬雨的完全不是同一个。

她眼睛里温暖的东西,消失了很多。

显然,郝蕾心中有一套自己的标准,纹丝不动。

03

说到《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郝蕾津津乐道的,只有一个名字:

张颂文。

“张颂文老师厉害。”她说。

演员张颂文,在《风雨云》中,饰演一名负责开发区改造的建委主任,将一个小县官的傲慢、忧虑、得意、自卑表达得没有一丝破绽。

你感觉不到他在表演。

郝蕾觉得:张颂文的角色举足轻重,他的表演,其实救了许多人物关系。

“但他可能不喜欢别人这么夸自己。”

无论褒贬,郝蕾都不愿多说。郝蕾心中,朋友是重中之重,她会比较尊重对方的想法。

“有人说,颂文因为《风雨云》火了。他自己未必这么想。颂文特别好,真的。在我看来他选择了专注这条路。”

让郝蕾尤为难忘的,是一场在KTV里的戏。

“他就那样捏一支烟,扭动着,落魄中不失一个小官的得意。真的牛。”

被问及《风雨云》中的其他演员,郝蕾直言不讳:陈妍希OK,井柏然不容易。宋佳,你知道吗,宋佳演《好奇害死猫》时,我半夜十一二点看完,给廖凡发短信说,这个师妹太牛了!她真的惊到我!

但《风雨云》中,我觉得可以更好。我的意思是,不用那么去猜导演。

郝蕾喜欢用“大青衣”形容宋佳,认为她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具备许多人望而不及的条件。

04

所以郝蕾心中对表演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从她对演员周冬雨的欣赏中,或许可以找到答案。

看完《七月与安生》,郝蕾对周冬雨的赞美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小姑娘,已经完全知道表演是怎么一回事了。”

有一场在厕所里的戏,安生(周冬雨)抢了七月(马思纯)的男友,被七月浇冷水。




△ 《七月与安生》中周冬雨与马思纯

那场戏,周冬雨把一个女孩在比她更优秀的闺蜜面前的那种嫉妒、抱歉、失落中又有姐妹情深的复杂情感,精准呈现出来了。她的眼神,她用毛巾擦头发的逃避动作,无不在告诉你:

这个姑娘,她真的有进入到角色里,她一定曾经探索过那个地方,把自己放在那种情绪中过。

不是所有演员都愿意“动真情”的,毕竟这也是一种消耗。

至此,你是不是有点理解郝蕾的“标准”。

Sir以为无外乎两个字,真诚。

真诚是一种能力,真诚,也是一种态度。

据说,周冬雨会在演戏前,大量观看影视剧去搜寻表演方法,她经常反复看一部影片,去乞求新收获。

年龄不够,学识来凑。技术不够,情感来凑。

用郝蕾的话说:倒不是说你非得做出多大牺牲,但起码,情绪得是真实的。

她提到自己拍《情满四合院》时,有一次,从早八点到下午两点,一直是哭戏。她自认为泪腺已经很发达了,眼睛还是干涩到不行。

这种情况下,她不反对用眼药水,但要自己心里清楚:情绪和眼药水是分离的。若只有哭的表,没有哭的里,依旧不是真诚的表演。

郝蕾信奉本能。

比起表演技术,她觉得,本能,同样是能支持演员一生的东西。

比如,罗伯特·德尼罗的技术,不如阿尔·帕西诺,但在郝蕾眼中,前者更有演员魅力。



“30岁的他和现在的他,技术上差别不大。但你看他的长相,肌肉组织,生活状态的变化。非常真实。”

郝蕾觉得:能够尊重本能一生的演员,同样值得尊敬。

05

在评价演技上,郝蕾总是直接了当。

这导致人们对她的普遍印象是:

郝蕾真敢说。

显然,郝蕾得罪过人。

一大票人。

她最早公开批评那些“炸裂式演技”不过是一个表演系学生二、三年级就应该做到时。

是2014年。

流量明星风头正盛。

那时,媒体鲜有指摘(更别说圈内人),因为会引来群情汹涌的谩骂,污蔑。

而当类似的批评再次出现,果然,舆论很快发酵,郝蕾被推至风口浪尖。

“蹭流量”“思想陈旧过时”“不懂粉丝经济下的观众需求”,帽子一顶接一顶往她头上扣。

郝蕾没有直接反驳,只说:观众的标准,可以更高一点。

演员对自己的要求,也可以更高一点。她还补充道。

“梅姨(梅丽尔·斯特里普)很优秀,大家都喜欢以她为标杆。但就某方面而言,在她之上者,我认为也是有的。比如,于佩尔就是一个!”



总之,在真正的“演技”面前,你丝毫感受不到郝蕾是传闻中那个“骄傲”的郝蕾。

她会立即化身粉丝一枚,喜笑颜开,让你措手不及。

06

影视圈流传一句话叫:好剧本,可以戏保人。

对此,郝蕾很认可。

尽管在大众眼里,她和烂片从来扯不上关系,但她并不需要这种幻象。

她承认自己拍过烂片。

对演员来说,得到一个好剧本里的好角色,是幸运的,因为设定、台词基础已经在那里。

但剧本不理想,也不会打击到郝蕾。

“剧本烂,烂不着你这个人就好。”

这源于郝蕾多年专注于表演沉淀下的自信。

当初进《黄飞鸿》剧组,整个剧都是香港风格,演员从动作语言各个方面都表现出一种港式“浮夸”,但又不会让人不舒服。

郝蕾作为一个完全没有香港生活经历的演员,饰演的“十三姨”角色,最后成为观众最喜爱的角色之一,严丝合缝地融入到整个剧情环境中去。



郝蕾说:我认为这是一种本事。

07

但自信往往催生锋芒。

郝蕾的性格,让许多人不舒服。

她自己也说:我的真实吓到过很多人。

但你几乎没有在任何综艺上看到她出来刻意表现“亲和”的一面。

她也很少接访谈,去解释、澄清什么。郝蕾说,她不是反对演员上综艺,只是觉得,人的精力有限。

郝蕾的想法很简单:演员要没有杂念,才是一个较好的状态。

“有些事,必然让人分心的,演员就要被迫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买热搜之类的。你不用猜就知道。”

“这个环境下,做到心里完全干净,对人的挑战挺大的。”

但郝蕾显然是个“异类”。

从第一天演戏起,她就践行着自己的“标准”。

全情投入,真诚演戏。

至今,提起郝蕾,许多人还是会将她跟余虹绑在一起。

影片拍摄完,郝蕾的一段感情结束了。

其中的关联,曾被媒体大肆渲染。郝蕾阴差阳错地成了为事业而牺牲爱情的符号。

这加剧了人们对她标签化。

但要郝蕾自己说:其实没有很大关联。

“那一年是破碎的,发生的事远远不止那一件。只是大家需要这样去解释,去满足自己心中的疑惑吧。”

在朋友眼里,郝蕾是一个事业和生活分得很开的人。

她对自己的生活看得很清。“有些问题原本就是存在的,而非受到工作影响。”

有一段时间,她过得很不好,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全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色。



那段时间她总梦到自己年纪轻轻就出车祸受伤的母亲。

“一个长长的走廊,挨个房间门推开,没有,没有,都没有。突然推开一个房间,一个侧面45度角,高高的我爸,搂着我妈。有一个脸盆在地上。我妈一低头,一盆血。”

除了这段阴霾记忆,她还跟好友俞白眉提起自己儿时的玩伴“居然,我玩得好的朋友都是有缺陷的!有一个天生白内障、一个白癜风,一个......”

没等她说完,俞白眉反问她:你再想想,真的没有其他朋友了吗?

她深入到回忆里去,发现,自己确实是有健康的朋友的。

而俞白眉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郝蕾至今难忘。

他说:“郝蕾,那个时候你太小了。有一部分记忆,是自动变成灰色的。所以你看见的都是带有灰色的。阳光明媚的,你给忽略掉了。”

08

不得不承认,郝蕾身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

这种忧伤,许多人都有过。

但更多人活着活着,就把这种忧伤软化为布尔乔亚的伤感。

一种看似特立独行,其实千篇一律的品位、情趣、格调。

周末夜,一杯酒,一曲爵士乐……

但郝蕾的忧伤,却一直坚硬。

郝蕾至今回忆母亲车祸受伤的场景,听者依然会有那种绵里藏针的痛感。

她说:我妈出事那会,比我结婚时还小啊,她就要躺在床上受那种苦。

那一刻,她似乎瞬间进入了母亲的世界,去感受母亲的痛苦。

但你注意到没,她避开了自己作为孩子的痛苦。

这多多少少成为郝蕾演戏的本能。

她从不吝啬在银幕上呈现自己的痛苦。

她总是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放在难熬的情绪中,一次又一次抽离出来,然后又毫无保留地投入进去。

比如这次的新片《春潮》。

电影中,郝蕾扮演的是金燕玲的女儿,一个报社主编。



两个人的表演,堪称水与火的对撞、交融。

大多数时候,母亲金燕玲唠叨、亢奋,有控制欲,有很多的道理,也有鲜明的立场、态度。

而郝蕾要做的就是,收敛、躲避、把自己的愤怒藏起来,自我消化。

她的反抗都是见不得人的。

要么,像小家子气的小丫头偷偷卸掉厨房的下水,让水漫出来,破坏母亲召集社区大妈们的歌唱表演。

要么,愤懑的时候,把烟头直接掐在饺子皮儿里,或者用手抓着仙人掌,抓紧放开,灵魂抽离一般抹开掌上的血迹。

成年一点。

找个不靠谱,潦倒的音乐家,偶尔做爱。

甚至有两次连观众都觉得母亲的控制欲、进攻性太强时,郝蕾也只是说一句,你到底想怎么样?

下一句?没了,她走开,没有撕起来。

郝蕾的表演,就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困兽被封锁在庸常家庭里的泡菜坛子里,出不去,只能隐约感觉到一声又一声,肉身撞击坛体的沉闷的声音。

但恰恰这声音,证明她还活着。

极度隐忍的憋屈,最终迎来电影的“高潮”。

——相信Sir,这是华语电影罕见的力量独白。

长达10分钟,镜头卡在一个距离,一张脸在病房昏暗的灯光映衬下投射在窗玻璃,形成倒影,她与内心的自己对话。

医院楼下残余的光线,远处车流的车灯像星辰一样,点缀着画面。

这对演员的台词功力,表情细节的感染力和节奏感考验极大。

所幸,郝蕾完美地完成了它。

《春潮》的海报上写了这样一句话:你和母亲的关系,决定你和世界的关系。

母亲,是本体,也是喻体。

在家庭关系之上,这一段独白,也是一代人的内心呐喊。

“我不希望下一辈人像你这样。”

09

关于郝蕾,网上至今流传着她许多名言:

“我是一只鹰,你不要老让我去排队,大雁才排队呢。”

“我们有很多童话是坏教育,比如,夏娃是亚当的肋骨,所以女孩儿们都说,我在找我的那个身体,因为我是个漂亮的肋骨。你总会觉得说我是一个附属品……这都不对,我现在认为,每个人都是完满的,你并没有一个缺口,就是等你来拯救我,那个心理是不对的。“

但Sir印象最深,其实是这一句:

“有人贪名,有人贪利。我什么都不贪,只贪爱。”

这句话与其他怒气冲冲的怼言怼语相比,反而有一种回归真我的笃定与暗喜。

如今的郝蕾,生活也从惊涛骇浪,过渡到细水长流。

她与生活真正和解了么?

Sir不知道。

但Sir相信,身份的过渡,一定会反映到她的表演上,呈现出一种更微妙,更自由的情感。

就像采访第二天,郝蕾跟我们分享了一条关于张曼玉的文章,说自己看得唏嘘,差一点落泪。

打动她的点,就是张曼玉不再演戏选择去唱歌,哪怕一次(唱歌)失败,都可能导致电影圈的人不敢问津。

“我特别理解她的选择。”

郝蕾还想起,自己一段模仿前辈的表演。

当时,在北戴河的某个房间里,余虹再次见到周伟,却亲吻不下去,然后说去买啤酒。

被致敬的段落是,张曼玉去黎明家吃馄饨,临走时黎明帮她系扣子。



表现的都是——

经历了那么多事,反倒不好意思相对了。

但这海一样沉默里,有风暴一样的千言万语。

这次,郝蕾又一次错失影后奖杯,但她的心情却比想象中轻松。

在发给《Sir电影》记者的微信中,郝蕾说:“放心吧,我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们一定会发终身成就给我。”

“毕竟,他们反应慢嘛,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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