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前日本人的黑龙江口探险记,被日本甲级战犯视若珍宝

两百年前日本人的黑龙江口探险记,被日本甲级战犯视若珍宝

日本公文书馆藏《东鞑纪行》

1938年,一本旧书在大连图书馆的故纸堆中重见天日,发现该书的“满铁”日本社员欣喜若狂。这本名为《东鞑纪行》的小册子,纸张已经变成了土黄色,还有斑斑水渍,完全是手抄而成。书中有二十余幅彩色的插图,末尾附了一副满汉对照的清朝官方文件抄件,此前从未见过。这本书与其说是被发现,毋宁说是再出土,因为上面的尘土至少有几十年没有人扫过了,馆中没人说得清本书何时被收进来的。最终在卷尾发现了一行小字落款“辛未中夏,景保记”。原来这本小册子竟然抄写于1808年,比这座图书馆的历史还要早整整一百年,抄写者是江户时代著名“兰学家”高桥景保,而原作者则在日本颇受推崇的探险者间宫林藏。当时的日本社会正狂热追求“海外雄飞”,间宫林藏被誉为“北海先驱者”,他的《东鞑纪行》和对北海道虾夷人的探险记录在日本风行一时。自1808年起,他两度进入库页岛南部探察,在黑龙江下游流域探查之后全身而返。

后世追捧间宫林藏的书籍,封面正是间宫绘制的清朝庐船

小册子迅速呈到了“满铁”总裁松冈洋右的手上。在当时,中国东北全境沦陷已经过去七年,日本关东军磨刀霍霍准备着下一步的“北进”计划,与苏联远东军决战,进而进军西伯利亚。在松冈洋右亲自撰写的序言中,他写到:“露人(沙俄)席卷西伯利亚,长驱直入勘察加,更沿千岛群岛南下。时值日本宽政、文化(均为日本年号)之交,我国北门锁钥告急”,当年俄国人咄咄逼人的情景,不就证明日本人必须扩军备战,“北进还击”吗?如此一来,非常契合1938年关东军的“北进”风气。这就是该书被松冈洋右看重的地方。十九世纪初日本人在库页岛最南部偷偷盖了几个交易所,而此时的松冈洋右想利用这几个窝棚来证明日本对库页岛的“自古以来”的管理。其实日本人根本不了解这座硕大的北方岛屿,甚至搞不清楚库页岛到底是岛屿还是半岛,间宫林藏是第一个发现库页岛是岛屿的日本人,日本人这样吹嘘:“间宫林藏的名字同间宫海峡一样是不朽的”,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海峡并不完全是间宫发现的,在中国很早就知道了,根据康熙帝的敕命制成的《皇舆全览图》就明确地把库页画为岛屿”。别人早发现过的东西,日本人再发现一遍,这被日本人叫做“不完全的发现”。在日本空前膨胀之时,松冈洋右敏感地觉察到,他们吞并黑龙江流域的所谓历史依据,就在这本薄薄的《东鞑纪行》中。

后世所绘的晚年间宫,其实他的晚景十分凄凉

后世的日本人把间宫林藏描绘成一个目光深邃的强壮武士,其实是农家子,念过私塾,十几岁时告别父母来到江户学习绘图、测量,到北海道进行过实地演练。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广为人知的北方四岛,间宫也去过,在两百年前这里就是俄日冲突的前沿了,他险些死在择捉岛上和俄国人的冲突之中。幕府随即在一片“北境告急”的呼声中加强了对虾夷(北海道)的兵备。俄国人自北方而来,而北方的库页岛则处于清朝版图内。于是,幕府向库页岛派出了探子。间宫林藏就像游戏中被派出去探索未知区域的小兵一样,踏上了北方苦寒之地的探查之旅。

行迹地图

1808年间宫林藏第一次来到库页岛,此次探险虎头蛇尾,于是间宫还想再次前往腹地,他一人只身坐船来到了岛上。间宫登岸招募土著充当随行船员,整整八天才招到六个人。当地居民都不愿意去库页岛腹地,传说那里居民彪悍异常,气候恶劣,根本没有道路。此时已是北国初秋,再过一段时间西伯利亚的大雪即将飘落。于是,间宫林藏和这六个船员划着小船,慢慢悠悠地向北漂。是三天后靠岸停泊,一行人在清冷的荒原上支起帐篷。结果第二天就被另一群土著围困,他们是库页岛的“山旦人”,大声叫骂。间宫只得劝身边瑟瑟发抖的倒霉水手不要抵抗,还拿出大米和烧酒贿赂围困的人群。山旦人是满意了,他自己手下人又不干了。他们本来打算赚一笔佣金就撤,结果遇到危险倒不能抵抗。有危险的地方一定要去,遇到危险又怂,六个船员纷纷要求回家。间宫只得把所有的酒都拿出来,一阵甜言蜜语,十多天后又踏上了北上航程。但补给已不多,严冬已至,只得再度返回,在一个酋长的帮助下,他们在库页岛南部度过了整个寒冬。

黑龙江上的少数民族居民,间宫林藏绘

1809年的正月月底,间宫又想北上,同行者只剩一人。大家对探险家的印象,无非胆大心细。但间宫不但胆子不大,心思也不是特别细密,到库页岛中部就把粮食吃得差不多了,整天熬稀粥度日。水手饿得不想干活,“每日只是俯卧睡眠”,一副放弃治疗样子。最后又被另一个酋长把他们接到了村里。

当地人捕鱼,间宫林藏绘

在这个村子里,间宫林藏过得十分惬意。这群百姓是当地的费雅喀人,容貌清秀,身着兽皮和鱼皮衣,更多人穿东北的大棉袄,毕竟他们经常和黑龙江的满人做生意。当地女子每日漱口洗脸,肤色清洁健康,虽言语不通,但很喜欢向陌生人打招呼。女人地位很高,无论什么过失都不会判死刑,而男人“像奴仆一样”帮女人干活,观念颇为先进,因此这里在中国古地图上常被注为“女国”。当地人打渔为生,用鱼和满洲人换米面烧酒,吃饭时间宫经常被“主人硬劝多吃”,他也拿出自己的砂糖、烟叶分给大家,大家对烟叶十分喜欢。

黑龙江口船只,间宫林藏绘

间宫除了吃喝之余也在打听大陆的消息,终于他明白了库页岛是一座海外孤岛,清朝与俄国的真正边界在大陆的黑龙江流域,即“东鞑”之地。费雅喀人正好要去东鞑进贡,他马上坐不住了,立刻要求同去。终于在软磨硬泡之下,一行八人乘着独木舟向大陆进发,间宫画下了独木舟的形象,心中不住地抱怨,太粗糙了,太危险了!

被间宫嫌弃的简陋独木舟,间宫靠它渡过鞑靼海峡前往黑龙江下游。间宫林藏绘

一路上“浓雾蒙蒙,波涛汹涌,难辨东西”,渡过了海峡,沿着黑龙江口的向内陆进发。有时没有水路,一行人就把独木舟拽上岸,在湿滑的泥滩上拖行,晚上则用树枝和桦树皮搭起窝棚。最痛苦的是众多蚊虫,密集犹如空气中弥漫的谷糠碎屑。中间还又让当地的山旦百姓围观了一次,“拥抱、摸脸、吻嘴、扯衣服、搜腰包、玩弄手脚、抓头发或打脑袋”,把他折腾得够呛。经过了半个多月的航行终于到达了德楞,这里是满洲行署的所在地。

间宫笔下的满洲行署全图,最中间的木棚为官员收取贡品之所,栅栏内是交易场地,外面的窝棚是前来交易的当地

同行的库页岛居民向官船大声报告,间宫林藏随即获准登上官船,满洲官员更衣迎接。说是官船,其实也没多讲究。间宫称其为“庐船”,因为船上有一个木板小屋,供满洲官员居住。小屋两侧,靠近船头是苇席覆盖的货仓,船尾有灶台,靠岸时临时用桦树皮在灶眼上搭了个小棚子,也算是厨房了。

满洲官员乘坐的庐船,间宫给桅杆顶的神鸦装饰画了特写

船上养了几只鸡,就在货仓的苇席顶棚上蹦蹦跳跳,有两只还蹦跶到了官员居住的屋顶。间宫林藏饶有兴趣地把这一切画了下来。他最感兴趣是高大桅杆顶上的鸟形饰物, “不知其用途”,其实这是满族人崇尚的萨满教的神鸦图腾。间宫还顺便参观了船上官员住舱,有床铺、开窗,床上有小案子,很有东北的感觉。

间宫绘官船住舱

日用品非常普通,与间宫在长崎见到的中国普通人所用之物无异。清朝官员对间宫相当亲切,常请他吃饭。间宫感觉酒和日本酒味道相似,菜色很丰富,有土产的猪肉,船上出产的的鸡蛋、鸡肉,江里的鲜鱼,都是硬菜,辅以本地的蔬菜一锅炖,放在硕大的菜盆子里整盘端上桌来。间宫林藏对盆里一种“类似面条的白色透明之物”表示非常新鲜,惊呼“我国绝无此物”,其实就是粉条。

清朝官员在船舱内请间宫吃饭,可见蓝衣和服的间宫林藏

满洲行署所在之处,面临宽阔的满浑河,背靠辽阔的平野,树木苍郁,水波不兴,便于停船。行署用圆木围成,上面覆盖着桦树皮,地上铺着木板,非常粗糙简朴。清朝官方文件里称之为“赏乌林木城”。

满洲行署背靠满浑河

行署之外是交易之所。各族百姓在栅栏之外搭建窝棚,有数百顶之多。西南自朝鲜,东北至俄罗斯,各地的人均有来此贸易者。

岸上宿营搭的桦树皮窝棚

行署官员有三个,就是他们请间宫林藏吃的粉条。三人来自伊彻霍通,“霍通”即汉语“胡同”,表示城市,伊彻是新的意思。伊彻霍通在今天黑龙江依兰,依兰是满语“三姓”即“依兰哈喇”的简称,原有旧城,伊彻霍通则是依兰新城。这三位官员的单位就叫做管理三姓地副都统衙门,他们每年夏天从松花江乘船北上,六月份到达行署,在此主持贸易,中秋后再回去。

间宫林藏笔下的清朝官员

三个高级官员都送给间宫林藏满汉双语的名片,比如“正白旗满洲委署笔帖式,鲁姓名伏勒恒阿,大清国”,另外两人是六品武官拨勒浑阿和托精阿,他们在“大清国”下面还注上了“天朝”的字样。他们白天在岸上行署办公,晚上回到船上休息,行署中只留下级官吏值班。三人关系非常好,对手下很和蔼,虽然也有上下之礼,但遇事都是互相帮助,吃饭的时候大家也都围坐着一个锅子大快朵颐,有说有笑。间宫感慨“宛如一家”。

行署全图,非常简朴。间宫林藏绘。

库页岛居民来到满洲行署,会有人领他们引见官员,官员随后赐酒并送精米。库页岛冰天雪地并不产粮,当地百姓非常珍视精米。间宫林藏曾拿出当时日本非常昂贵的砂糖分享,大家表示不过尔尔。但他拿出粟米煮了粥之后分发,当地百姓立即表示“味甚美”。粮食都这么珍贵,粮食造的酒就更不必说了。库页岛居民有酒吃有粮食领自然开心。进贡时要到岸上的满洲行署,按顺序依次入内。三位官员端坐台上,进贡者脱帽三叩首,献上黑貂皮一张,随即颁赏。

清朝官员在行署内收取当地百姓进贡的貂皮,一官员身边堆放着赏赐百姓的布匹

进贡者要是“喀喇达”(满语“姓长”)可获得一卷锦,“噶珊达”(乡长)有缎子,百姓有棉布,此外还有梳子、针、锁、绸金和红绢,都是当地很实用的东西。这就是清朝在东北施行的”贡貂制度“与”赏乌林制度”。清朝设立三姓副都统衙门,管辖着松花江与黑龙江下游、乌苏里江以东和库页岛等广大地区。这部《东鞑纪行》末尾收录的满文官文就盖着“管理三姓地副都统印”。三姓各族人民除被编入八旗者外,余皆编入户籍,由清政府任命的姓长(喀剌达)、乡长(噶珊达)管理,每户“岁纳貂皮一张”,实际上是一种实物税。在贡貂的同时,会得到政府赏赐的财物,早年赏的是蟒袍、布袍等成衣,但华贵的服饰在那里实在用不上,于是改成各种锦缎、丝绸、布匹、棉花,就如间宫林藏所见。

间宫林藏从未见到官员私自收礼,可见这三个官员的确是很不错的巡边使者。他们手拿纸扇,独自往来于喧哗的人群之中,饶有兴致地看着大伙做生意。有百姓蹭脏了官员的袍褂,官员不指责,百姓也无惧色。

下级官吏,与长官和百姓关系和睦,行政效率颇高

小官吏更是无拘无束和当地各族老百姓聊天,还亲自采购,或是叼着烟袋和百姓们往来于行署内外,有时还被百姓拉到窝棚里吃饭。小孩在其中窜来窜去,官员们都喜欢逗他们玩耍,间宫承认这些清朝官员“尊重诸夷,从不叱责”,行政效率也很高,“下达命令十分迅速,而不拖延。中级官吏跪地听命,仅一两句话,即起立执行,行动很快”。

间宫所绘,行署木栅内嘈杂的贸易局面

此地官民关系融洽,在进贡典礼和颁命仪式时,官员百姓均严肃敬畏。此后是自由交易的日子,“喧哗嘈杂,官吏并不制止”。行署院内的栅栏边叫卖此起彼伏,草坪上熙熙攘攘,甚至路边就直接摆上地摊。

行署之外,前来贸易的当地百姓搭棚

当地的赫哲人、鄂伦春人、费雅喀人等挟着当地特产的貂皮来到这里,换取自己所需的酒烟、布匹和铁器。官员也参与其间,遇到上等的貂皮,当场就把自己的锦袍脱下来交换,可见对貂是真爱。然而,这种被间宫林藏称为“脱衣易皮”的豪爽举动也不是每次都能奏效,脱了大衣,卖家便知道对方是真想买,马上坐地起价。

“脱衣易皮”

集市嘈杂,免不了有浑水摸鱼的。貂皮顺滑,有小偷把人家挟在腋下的成卷貂皮悄悄抽走,倒霉的失主还浑然不觉。还有更倒霉的,挟着长长一卷皮草在集市上行走,回头一看就剩半卷了,那半卷已经被整个割走。

抱见礼,送别官员

一位官员返回依兰哈喇,送行大小官员不分上下,一一与其拥抱,间宫又觉得很新鲜,其实这是满洲最亲切的抱见礼。这位官员拥抱间宫时,间宫弯腰鞠躬,表示日本无此礼仪。官员还礼后登船离去。

官员回程所乘小船

间宫林藏在满洲行署,几位官员待他不薄。他在此逗留一周,离别时官员还送他酒和大米。回程沿着满浑河来回到大海,他见到了康熙时清军战胜俄军的古战场,也看到了江岸高处两块土黄色的石碑。船上的百姓纷纷将珍贵的粟米撒入河中,对着两块巨碑遥拜不已。

明清东北边民中国认同的实证:当地居民见到明朝奴儿干都司碑遥拜不已,将珍贵的粟米撒入江中祭奠

这就是明永乐十一年(1413年)的敕修永宁寺碑和宣德八年(1433年)的重修永宁寺碑,记载了明朝奴儿干都司管辖东北的历史,至此已有近四百年,早已被当地各族百姓奉为神物,故不惜将珍贵的粟米撒入江中遥拜。最终,间宫林藏回到了北海道,写成报告获得了幕府的厚赏。

时任满铁总裁的甲级战犯松冈洋右

1938年发现的这部《东鞑纪行》之所以受到“满铁”总裁松冈洋右的重视,因为他认为间宫的考察表明,中国“只是每年一次地从三姓派去官员收纳土人进贡的貂皮,对此赏赐土人财帛等物,清国仅仅拥有享受宗主权的空名”。其实,间宫承认中国官员“尊重诸夷,从不叱责”,却又“认为除中国之外其他各国”都是野蛮人,加以蔑视。可见清朝官员确实把黑龙江下游和库页岛居民视为是本国同胞。间宫林藏之所以得到礼遇,因为他在中国官员面前写中国字,表现出通晓中华文化的样子,这才有了此前那一幕幕和睦的景象。

参考文献

[日]间宫林藏:《东鞑纪行》,大连“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总裁室庶务科发行,1938。中文根据商务印书馆1974年译本。

插图出自日本公文书馆藏间宫林藏:《东鞑地方纪行》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