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以败为胜,碧蹄馆一役双方到底死伤多少?详解中日朝三方史料

明军以败为胜,碧蹄馆一役双方到底死伤多少?详解中日朝三方史料

在战后金命元和李德馨的奏报中,描述了当时激战的情形与明军的窘境:“与贼对阵,先放神机箭,初一交战,贼少却,而以见天兵小,左右散出,冒死突出,直冲中坚,天兵全无器械甲胄,徒手搏战……”“提督挺身独进,火炮诸具并不输去,只放神机箭,贼则放炮先来,天兵直突搏战,则贼少退,未几,贼左冲右突,一时直前,天兵不得抵敌,一边使诸将领兵结阵,一边使疲卒先退矣……”




▲神机箭复原图,图片来源:纪录片截图

一番激战之下,人数和装备均处于劣势的明军渐渐不支,战线开始向北推移。

据日方《鎌倉党の歴史》记载,在主战场渐占上风的同时,从右路迂回包抄的小早川秀包队却在途中突然遭遇了一员名叫李大孤的明将率领的一万明朝援军的奇袭,陷入一片大乱。混战之中,先锋大将横山景义,家臣桂五左卫门、内海鬼之丞、波罗间乡左卫门、伽罗间弥兵卫、手岛狼之助、汤浅新右卫门、吉田太左卫门等纷纷战死,明军直扑到秀包马前。小早川秀包乃日本西国名将毛利元就之九子,虽年仅25岁,却已在四国、九州多立战功而享有武勇之名,此时亦亲自手持短枪,纵马与扑上来的明军恶战。激斗中,秀包一度被明军拉下马来,几乎被杀,幸亏家臣桂繁次、粟屋源兵卫、白井包俊、荒川善兵卫、井上五左卫门等拼死上前搭救,将秀包抢了回去。

但无论明国还是朝方史料中,均不见有明将“李大孤”的任何记载,而其所率突然从天而降的一万明朝援军,又显得过于离奇。关于明军此战的投入兵力笔者前面已经详细阐述过,在此不复赘言。笔者认为,如果秀包队真曾经遇袭的话,要么是被从正面战场分出的一支明军偏师拦截,要么是遭遇了在李如松出发后陆续跟来的小股部队,而李大孤其人及其所部,不仅不见于中、朝方面的任何史料,日本比较严谨的研究著述中亦未有提及,显然不足为研史者所取信。

由于战线的北推,小早川秀包终于得到正面战场粟屋、井上两军的支援而得以脱困,在东面山上重整队伍。经验丰富的老将隆景,已看出明军兵寡战疲的弱点,下令作战移时的粟屋、井上两军休息,自己亲率本队生力军上阵,以保持对明军连续不间断的压力。

明军此时已后退至高阳,李如松亲自上阵督战,但久战之下的士兵已疲惫不堪,遍地泥淖更使得战马举步维艰,李部已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



▲来源于日方资料的战况复演示意,近12时日军立花部与小早川、宇喜多及毛利部等已经对明军形成了实际的包围,图片来源于网络。

近午时,日军左右翼的部队从山上迂回到位,完成了对明军的三面包围,小早川隆景居中,立花宗茂在左,小早川秀包、毛利元康在右,同时发起了总攻。“贼众接续愈添,分布沿山遍野,由两山夹空将我兵围住……(《经略复国要编》之《叙恢复平壤开城战功疏》)”李如松见情势危急,跃马冲至阵前,“与手下骁将数十人亲自驰射”(《宣祖实录》金命元奏报),但明军此时已成强弩之末,随着一阵铁炮的激射,右翼大乱,士气高昂的立花军率先突破防线,李如松及部下已落入了绝境。



▲立花宗茂所用的伊予劄縫延栗色革包佛丸胴具足,图片来源网络。

危急关头,杨元率领的援军终于赶到,从日军尚未合拢的北面一气杀入,为被困明军打出了一条后退的生路。

时至此时,骁勇的李如松仍不愿言败,依然试图整军反击。

“副将杨元领参军郑文彬等各率亲丁兵马急来接应,砍入重围,贼方稍退,职乘乱奋率杨元、李如柏、张世爵等并中军旗鼓官王希鲁等冒死冲砍,杀贼数众……(《经略复国要编》之《叙恢复平壤开城战功疏》)”

“明将杨元等新锐兵来援,李如松大喜,明军势力回复,又复防战……(《日本战史朝鲜役》)”



▲日方资料示意图,杨元率领援军前来,图片来源网络。

但日军后队源源而至,吉川广家、黑田长政,以及宇喜多军的大将户川达安等纷纷上前夹击,李如松见大势已去,不得不下令退兵,李本人率家将亲自殿后,且战且走,掩护大军向北方的惠阴岭撤退(《日本战史朝鲜役》)。

明军既退,日军各部无不趁势掩杀,立花宗茂、井上景贞两军当先冲击明军殿后部队。“臣上惠任(阴)岭,见提督与诸将且战且退,天兵三百余名与倭搏战……”“提督殿后而还,贼三千余人直逼提督,提督且射且退,贼遂乘锐乱斫,天兵死者数百……”(《宣祖实录》李德馨殿上奏对、金命元奏报)

李如松身边的护卫越战越少,数十名日本武士已冲近如松马前,危急之时,其亲兵指挥李有昇“以身捍蔽,刃数倭(《再造藩邦志》)”,自己也被小野镇幸和井上景贞夹攻,钩下马乱刃分尸。小野镇幸之弟小野成幸头戴金箔押桃型兜,抢前急击李如松,被李如梅赶来一箭射杀,李如柏、李宁等纷纷返身杀回,接应主将脱险归队。



▲金箔押桃型兜,图片来源网络。

李有昇其人,正史中无详细记载,《再造藩邦志》为其做小记:有昇,辽东铁岭卫人,勇力绝伦,常随提督,左右不离,至是死焉。

据《旧柳川藩志》记载,除小野成幸外,小野镇幸的副将小串成重、家臣安东常久等亦皆战死于此时。

明军部队交替掩护,越过惠阴岭而去,小野镇幸顾忌明军再有后援出现,下达了立花军停止追击的命令,小早川隆景亦传令收兵,日军打扫战场后撤退,于下午五时许回到王京(《日本战史朝鲜役》)。

明军于未时下刻(下午3时)退返坡州,次日北渡临津江返东坡,月末撤回开城。《宣祖实录》载:柳成龙、金命元、俞泓、李德馨等随军朝鲜大臣闻知明军欲退,集体赶往李如松大营力阻,李以“此处马草乏绝,后有江水,火炮器械南方炮手亦未易到”为辞,言欲回东坡休兵数日,柳成龙等又跪陈苦求,但李部下副将张世爵等皆力主退驻,如松遂一面温言安抚柳成龙等,一面传令退兵。

此战明军方面的损失,据李如松自己的揭报称:“职喝官兵争前砍杀,贼即披靡大溃,我兵乘胜追逐,当阵斩获首级一百六十七颗,内有贼首七名,系游击沈惟敬、通事张大膳辨验明的,夺获倭马四十五匹,倭器九十一件,比贼迟奔,因稻畦深陷马难驰骋不及穷追,收兵回营,查计阵亡官兵李世华、贾待聘等二百六十四员名,阵伤官兵四十九员名,射打死马二百七十六匹。(《经略复国要编》之《叙恢复平壤开城战功疏》)”

自古用兵作战,扬胜讳败乃是常态,李如松轻敌致败,为逃避罪责在揭报中以败为胜,文过饰非并不奇怪,他提供的伤亡数字很可能是刻意缩小了的。

日本方面战报,《日本外战史》、《朝鲜征伐记》、《朝鲜军记》、《日韩古迹》等皆声称明军被斩首超过一万以上,尚有意犹未尽者,称日军一路追击直至临津江边,明军争渡逃命,淹死者无法计数,尸体阻塞江流云云。

《日本战史朝鲜役》相对谨慎,给出了斩首六千的数字,但即使这个数字也超过了明军此战的参战人数。除非日方能找到当时打扫战场清理尸体、检验首级的文书报告,否则其自报的战果同李如松的揭报一样,并不具备太多的可信性。

朝鲜方面的记载,由于朝鲜大臣不能干预明军的军事内情,无法获得准确的伤亡点验数字,所报伤亡多是当时在场之人的估计数字,如金命元报“天兵死者数百,李备御、马千总皆死于贼。”李德馨奏“与贼死伤相当,几至五六百矣。”尹根寿称“损折天兵三百,杀倭亦三百,杀伤相当”等等。笔者认为,要判断朝鲜诸大臣提供的数字是否可靠,首先要看他们当时所处的立场是否有倾向性。明军入朝之初,李朝上下对其视同再生父母,这一时期《宣祖实录》的奏章中完全是一片褒美之词,鲜见有曝其短者;但以碧蹄馆之战为分界,朝人态度却发生了完全的转变,由于李如松一败即退,柳承龙等大臣对其极度失望,二十八日诸大臣在坡州集体跪阻退兵,又被李部下张世爵等粗暴斥退,在这种情况下,很难相信朝鲜大臣还会在给自己国君的报告中替明军的败绩遮掩,因此笔者以为,金命元、李德馨等当时在场人员的估计数字还是大体可信的,就有观察上的误差,也不会相差太过悬殊。

此外,尚有朝鲜一些接待官员,间或从明军将领的谈话中得到的零星消息。如朝鲜接待都监听便在上奏中提到曾闻南军千户吴惟珊言:“斩倭仅一百二十余级,天兵死伤一千五百……且云将官死者十四人,姓名则未及知。”

这个数字的准确性同样值得推敲商榷。一方面,吴惟珊身为明朝军官,在面对下邦藩属的臣僚,谈及己军败仗时,有可能为维护大明官军的尊严而刻意缩小一些损失数字;但另一方面,吴作为南军军官的一员,他们同李如松的北军的矛盾在当时已极其激烈,关于明军南北不合的话题会在下文具体谈及,但由此产生一个问题:吴惟珊会否出于敌视北军的目的而刻意夸大其伤亡?

在斩倭首级数字上,李如松揭报称“当阵斩获首级一百六十七颗”,南军游击将军钱世桢《征东实纪》亦称“得首一百六十有奇”,而另一南军游击陈方招则说“击斩二百二级(《宣祖实录》)”,相较之下,吴惟珊所言“斩倭仅一百二十余级”的数字是最低的,而他所说的“将官死者十四人”则属于仅有的孤证,除他本人的话之外未在任何其他史料中见到过如此众多明军将官战死的说法,前后对照之下,吴惟珊的话便隐隐有了些夸大不实的嫌疑。

但是,笔者却不得不承认,在本人所能搜集到的各种史料中,比之那些由李如松刻意掩饰、金命元们凭目测估计,或者日方盲目夸大给出的数字,吴惟珊这个更可能掌握明军具体伤亡数字的人,在闲谈中的随口之言却可能最接近真实。对此,在没有更可信的史料被发现之前,只能请读者自行判断。

日军方面的伤亡,现存日方各种记载中皆称损失不过数百人。但笔者注意到:同年三月二十三日,石田等三奉行在王京检点士兵人数,统计立花宗茂、高桥统增所部仅余一千一百三十二人(《日本战史朝鲜役》),比之碧蹄馆战前之时减员一千八百多人,而此战之后立花军并未再参加任何有记载的作战,那么,除去一部分因病疫亡故和朝鲜义兵袭击造成的伤亡,碧蹄馆之战无疑便应当是其最主要的损失原因。


注:本文所有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本文作者:幽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