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资金,没有图纸,这些庄稼汉仅凭双手建造了一座坚固的石桥

没有资金,没有图纸,这些庄稼汉仅凭双手建造了一座坚固的石桥


故乡的石桥,横卧在我家门前的河滩上,东至十字大街的戏楼口,西至河西门廊,庄严地把村庄的东滩和西滩连在一起。经历了40多年的风雨凋蚀、山洪暴发,固若金汤地信守着它的质朴与沧桑,承载着故乡的酸甜苦辣。

四个桥墩、三孔拱形的桥洞,组成十几米长的宽大桥身,给人以安稳的踏实。没有华丽的外表装饰,没有设计的标新立异,却彰显着无坚不摧的故乡风骨。桥头上斑驳的字迹依稀可辨:“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一眼便能读出历史火红的荣光。它没有名桥的盛景繁华,却是卧在我心底最美的桥,横跨着我记忆的河流,凝聚着父兄一辈的智慧与汗水。每一条粗粝的纹路都印满庄稼人的手纹,每一条精致的石灰勾缝都封存着一个鲜活的故事。

桥,给了村庄最凉爽的夏夜享受。两河口的风擦着水面逆流而上,人声与蛙声里,被水洗凉的风清清爽爽地从桥上拂过。没有空调与电扇、没有电视的年月里,婴儿躺在母亲的怀里安然入睡,砸干梆(侃大山)的男人们倚着石栏开心地相互挤兑着,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飘着绿色的“灯火”,人们守着大桥等待着夜的渐深缓缓散去。


无数次站在桥上,痴痴地望着山峰、石屋、田野、河流,奔跑的马车绝尘而去;乡亲们扛着农具从桥上走过,笑容里满是光阴里的自豪;岸柳摇摆着鸟鸣,犬吠穿透暮霭,袅袅的炊烟缭绕着牛羊的叫声;这一切绘成我心屏上独有的素描。抚摸着坚实的石头栏杆,记忆的荧光屏上不断地切换着关于“桥”的记忆,夏天鼓胀的河水漫过最“原始”的“桥”——撂石,人们提着鞋、扛着农具趟过河水。放学时,老师把一年级的小学生背过河。河套中间的河水上用一块长长的木板搭起的、颤巍巍的桥;圆木和木板搭起来的最“豪华”的桥……这些简易的桥在山洪的席卷中,不断地更换着模样。马车在简易的河滩路上咣哩咣当地跑过,赶车人威风凛凛的鞭花,打出马匹声嘶力竭的长鸣……一座桥的渴盼,是故乡多少代人的梦想!

漂泊的风吹白了我的双鬓,故乡的街口,我遇见了当年领导造桥的支部书记——杜贵成,他瘦弱的病体有些佝偻,我心黯然一震,无法把眼前的老人与那个年轻英俊的退伍军人对接。这就是我童年时,每日里天刚蒙蒙亮就挑着水筲,第一个唤醒河边黎明的人!这就是那个口令喊的震天响的民兵连长!约半个世纪之前,他的正直、顽强、干练、勤劳,让支部书记的担子,无可置疑地落在了肩上,像那座桥一样,撑起了一个村庄沉重的负荷。

老人讲述了造桥的原委。1975年大集体时代,由大队的一挂马车发展到了每个生产队一挂,这是一个大队的骄傲,可是河套里的路到村里的东西两滩,都要上一个十分难走的陡坡,十车九误。每次误车,都得请解放前就是车把式的杜兵丑救援,他总是轻轻地往车上一坐,鞭子在空中甩出响脆的鞭花,底气十足的一声吆喝,三匹马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地往上拉。看过那些大汗淋漓的辕马,年轻的支书辗转反侧,耳边总是响起马的嘶鸣。“建一座桥!”一个由来已久的念头,党支部讨论通过成为一个集体决定。

支书知人善任,杜吉昌毫不犹豫担此重任,两人蹲在河套里,支书的烟卷了一根又一根;“要人、要工具都行,咱就是没钱。”听者嘴角狠狠地抽了两下:“有人就行,咱不花钱,有的是办法!”土生土长的杜吉昌是村里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大能人,小到盘灶垒炕,大到建房盖庙,庄稼地里耕种锄耪,木匠铁匠无所不能,戏台上能拉会唱。这个名副其实的奇才,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领军无数工程从不知图纸为何物;一双大手把丝弦伴奏的板胡拉得粗犷悠扬,却不知乐谱长什么样。

这个时值壮年的汉子,健硕的体魄已经失去了年轻时戏台上那个“小旦”的轻盈婀娜,两个能绊倒一头牛的川字纹,一个竖在眉宇间,一个横在脖颈后,潜藏着丰富的智慧和使不完的力气,晒不黑的脸上智慧的眼睛扑闪着几分狡黠,爽朗的笑声里满是对一切的不屑,在他面前,所有的难题都不是问题,不时地大嘴一咧甩出一句“嘿吆,真他娘稀泥软蛋,这还算个营生儿哩?”粗陋直白的语言掩不住善良的天性,人们的七分敬、三分惧,使他成为这块土上的半个君王。支书的韬略让人折服,精准点将,没开工便是功成一半。

一个前所未有的工程开始了,避开雨季的深秋时节,人们站在水里开始挖墩基,白天秋收种麦劳力不足,晚上挑灯夜战实行大兵团作战,全村六个生产队,分成三组每晚三小时轮流加班。没有机械化的年代,人们靠着铁杠、镢头、载筐、木杠……手搬肩扛,挖出一丈多的墩基壕沟,男女老少各尽所能,大队妇女主任陈会香当时已五十多岁,这个从不服输的老共产党员,光着半解放的脚丫站在深秋的泥水里,成为干部带头的典范。许多妇女在她的带动下连续参战……

大能人倒背着双手大步一量定好位置,四个人才能抬起的巨石筑起坚实的墩基,需要石灰来不及烧,杜吉昌和支书奔走求援,桥墩一天天缓缓长高,人们调侃着:“总指挥,咱的图纸到底什么样啊?”大能人一脸不屑:“图纸在我肚子里呢,笨蛋才看图干活,好好抬你的石头,干不好小心我砸你!”人们哈哈笑着,猜测着大桥的样子。他有条不紊地带领人们搭好“牛”,备好拱券石、面石、拦板石等,精心建造传世精品。不请外村的专业石匠,一切都须自己动手,凿花纹的社员有点发怵,总指挥双手叉腰、大眼珠子一瞪:“怕啥?咱又不凿龙凤呈祥,下手!”一块块青石披上了有模有样的质朴花纹儿。流畅的拱形,规范的圆形泄洪孔,在农人们粗大的手中一一成型,走过三九的冰天雪地迎来春暖花开时,杜吉昌肚子里的图纸终成立体……


粗大结实的青石栏杆,带着百年的承诺,故乡人用自己的双手圆了一个千年的梦想。人们站在大桥上,兴奋地议论着:“该刻上几个字。”“对,问问支书刻啥好?”支书扫了一眼激动的人群,说出了那句掷地有声的诗句转身离去,眼眶里的泪水让他无法回头。无数次亲自参战,他深深懂得“登攀”的内涵,艰苦的条件下,他的社员们每一天都在一身泥一身水地贴近体力的极限,哪一步登攀不是竭尽全力的生命体验!

乡村,笨拙与灵巧,汗水与智慧,粗拉与细致,宽广与狭隘,在一片共同的土地上凝聚成一个村庄的魂魄,在大集体时期,爆发出最强大的力量践行着伟人的诗句。能够见证昔年的盛景,是生命中神圣的遇见。

河水已经干涸,桥依然忠实地守候着村庄的宁静,一弯新月挂在西山上空,如水的月华洗凉了山村的夏夜,跌落的寂寞,抚慰一桥的苍凉。当年造桥的人,许多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杜吉昌,陈会香,那些掖着膀子往前干的队长们,包括我的母亲,那些战天斗地的社员们……桥,收留过他们的汗水与体温,却无奈生命的短暂,棺木从它的身上缓缓走过,或许成为天空的星星,静静地注视着凝成永恒的光荣与生动。

作者简介:许清清 1954年11月出生于河北省井陉县胡家滩村。1974年就读于河北化工学校,毕业后留校工作直至退休。2013年进入河北老年大学文学班学习,喜欢散文写作。作品曾发表在《光明日报》《石家庄日报》《燕赵晚报》华盛顿华人报纸《美华商报》《中国人生科学》《老人世界》《太行文学》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香树沟之月》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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