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从树上摔下来,母亲骂够之后,给我端来两个荷包蛋……

那年我从树上摔下来,母亲骂够之后,给我端来两个荷包蛋……

文:郑水新

那年我7岁,一个闷热的夏天。

午后的阵雨还没有完全停歇,西边天空仍不时滚来轰隆隆的声响,母亲就迫不及待地拉起我的手,急匆匆往邻居荷花婶婶家里赶。母亲和我都光着脚,泥泞的小道上留下了两串脚印,一大一小、一深一浅,比钢丝车的车轱辘印好看多了。

去干吗?母亲没说,我也懒得问。

荷花婶婶家门口,已经站着一伙人,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有几个是我相识的小伙伴。

堂前端坐着一位陌生的老爷爷,白白长长的胡须,像我家羊圈里的羊尾巴,半闭着眼睛,叽里咕噜说着。小伙伴招法与他母亲坐在凳子上,招法的母亲脸色有些紧张,时不时站起来把头凑过去说些什么,还不停地弯腰点头。

不一会儿,招法与他母亲从屋里出来,招法还是平时那副不痛不痒的表情,他母亲抿着嘴,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边走边自言自语,那就好、那就好,好像得到什么宝贝的样子。

我和母亲也坐在刚才招法母子坐过的长条凳子上,那老爷爷把旁边的人喊走后开始问话了。叫什么?几岁了?什么时辰出生的?兄妹几个?……母亲也略微慌张,嘴唇有些哆嗦、一开一闭,有些话我也听不懂,只顾自己东张西望,一只小花猫在灶台边拨弄个什么东西,跳来跳去的。

1968年,送小伯伯志法参军留念,那年我4岁。

最后,那老爷爷把我拉到身边,先看看我的手,又摸摸我的脸,把我的头来回转了好几下。在母亲掏钱时,我听懂了一句,不错,不错,是块当兵的料,长大了肯定能当兵。

当兵,我愿意。我小伯伯志法已经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当兵了。说起当兵,奶奶的眼睛就会发光:志法这下好了,国家养了,不愁吃,不愁穿,还有零钱花。家中门楣上也多了块红铁皮,上面有几个字我也不认识,反正看到红铁皮,奶奶就想起小伯伯了,奶奶有时坐在门槛上说些什么,我知道,奶奶又在与小伯伯聊天了。

妈妈,我长大了也不用你养了,国家会养我的,我把零花钱寄给你,回家的路上,我高兴地跟妈妈说,母亲平时就是话多,喜欢唠叨,这时反而一声不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把我的小手攥得死死的,我有些疼了。

我要当兵喽,我要当兵喽,那阵子我兴奋啊,怀里像揣着小兔子,扑棱扑棱跳着,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来来回回,小喇叭似地不停播放。没过几天,村里人都知道我长大要去当兵了,有几个爷爷和奶奶,还朝我点点头——有出息。

没过多久,我就高兴不起来了。每当我与小伙伴提起长大要当兵,话还没说完,他们就告诉我,他们长大了也去当兵,说是大胡子爷爷算出来的,语气比我还肯定。我也糊涂了,一个小村庄哪有那么多当兵的,往后庄稼谁来种啊?想到最后,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反正只要我能当兵就好,管那么多干嘛呢?

从此以后,我就有了当兵的梦,时常梦见自己穿着军装,戴着大红花,还挎着军包呢。

1970年,家门口的油菜花田里,那年我6岁。

两年以后,我九岁,开始上学了,知道当兵分三种,有陆军、海军和空军,衣服都不一样。陆军是草绿色的,海军是蓝色的,空军穿厚厚的皮夹克,手上还拎一本子。

那我长大当什么兵呢?一会儿想当海军,一会儿又变成陆军,换来换去,烦死我了。

反反复复了好长时间,我终于有眉目了。我家附近有个笕桥机场,有一次,我割完羊草,坐在河边休息,一大片芦苇在风中摇来晃去,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向西,晃得我迷迷糊糊想睡觉了。忽然,飞机从高空飞下来,越来越低,都快撞到远处那片村庄了,然后就不见了,过一会儿,有个银色的小白点往上移动,耳朵里传来一阵突突突的机炮声,一架接着一架。

对了,当空军,我要当空军,在空中飞来飞去,还可以看见我的村庄,看见父母及乡亲们耕田播种,父母及乡亲们知道我在他们头顶上飞行,都抬起头朝天上看我,多么神气啊!

后来听大人们说,飞行员可是百里挑一,身体要特别结实,尤其是眼睛要好,身上没有伤疤。大人们还说,要眼睛好必须多望望绿色。

从此,我割草的节奏明显慢了,平时一小时割完一篮子草,现在要二小时了,我怕割破手脚,留下疤痕,还有事没事常常站在田埂上,望望远处绿色的田野,特别盼望春天早些来临,那样,我一睁开眼睛,满眼都是绿色,都快被绿色包围了,伸手都可以触到“飞行的梦”,晚上做梦也都是绿油油一片。我盼望着快快长大。

小时候,我特别顽皮,很小就会爬树,玩水。我家旁边的河边有棵歪脖子枣树,枣子还没有泛红,趁大人去农田干活,我早就偷偷爬上去好几回了。有一次,树枝断了,我摔了下来,右侧下巴磕在树枝上,我唯一的小白背心都染成红色了。

我光着身子躺在圆匾上,圆匾平时是用来晒谷子或养蚕宝宝的,妈妈在边上骂骂咧咧,还是奶奶好,把我脸上和身上的血用毛巾擦干净了,奶奶的眼睛湿湿的,有几颗眼泪掉在我脸上,热乎乎的。

母亲骂够以后,给我端来两个荷包蛋,我有些吃惊,家里的蛋是用来换急需的东西,平时也难得有像豆腐汤似的水蒸蛋。我害怕母亲再骂我,一个劲地打滚喊痛,母亲过来抱起我,我知道不会再骂我了。母亲说,快趁热吃了,没放酱油,这样以后伤疤不会发红,这几天酱油也不要吃了。我平时喝稀饭最喜欢放些酱油。

说到伤疤,我开始紧张了,飞行员可不能有疤痕,完了,完了。我后悔极了,眼泪刷刷地掉下来,匾也湿了一块。

飞行员当不成了,也就没有再往心里去,割草也比平时勤快了,绿色也不主动看了。

水到山前必有路。当兵好多年的有福伯伯回家探亲来了,我也跑过去看热闹。有福伯伯家房子小,屋里挤满了人,站着的、坐着的,吃糖的、聊天的。他家有一把电风扇,全村就他家有,电风扇噼里啪啦有节奏地旋转,正前方摆放着半脸盆水,扇出来的风凉快多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脑蛋瓜子就是不一样。

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有福伯伯的老婆喊我进去吃糖。我进去接过递给我的糖,塞进嘴里——真香、真甜,比田里的甘蔗更甜。我刚想摸摸那把电风扇,大人喊话了,不要碰,小心手指卷进去。

糖也吃了,话也说了,有些人陆续离开了。我把有福伯伯拉到墙角边,有福伯伯,你帮我看看,我这疤要不要紧,还能不能当飞行员了。有福伯伯叫我把头转过去,仔仔细细看了一番,疤不大,我看没有问题。真的?我很惊喜,确信这是真的。有福伯伯的军装是四个口袋的,说没问题,肯定没有问题。

割草的节奏又放慢了,绿色又跑进我眼睛里去了。

有时候,事情真的不能高兴过早。又一个夏天来临,酷热难耐,地面白茫茫一片,像扑撒上了一层面粉。我与往常一样,午饭一过,早早地跳入河中,毒辣辣的太阳稍一收敛,我就在水中沿边走,准备上岸去割草。突然,脚被什么刺了一下,疼痛从脚底往上爬,一阵比一阵剧烈,都快钻到心里了。我知道出事了,缓缓地爬上岸,右脚底豁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两侧皮肉被彻底撕开了,像张大的嘴巴。

父亲闻讯后,气喘吁吁地跑来,背上我就往十里开外的公社卫生院跑,父亲紧一阵慢一阵地跑着,豆大的汗珠直往我脖子里灌,头顶戴着的草帽一颠一颠,掉下来几次后,父亲干脆不戴了。

到了医院门口,父亲就大声喊上了,医生,快快快!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叫我父亲把我平放在病床上,病床就是一块门板,我躺下后,医生把消毒水往我脚上倒,脚像浸在泡沫之中,我痛得哇哇乱喊。医生边擦边说,运气运气,筋没有断,要不就翘脚了。

医生用线开始缝合起来,父亲使劲按住我的大腿,我又痛得嗷嗷直叫,像杀猪似的。 不要乱动,要向解放军叔叔学习,勇敢点。医生劝道。医生一说解放军,我哭得更伤心了。我躺在木板床上,床吱吱嘎嘎地晃动,好像整个房屋都在颤抖,我彻底绝望了。

父亲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病床外面的电杆上有一只喇叭,喇叭里传来了悲切而洪亮的声音,号召全国人民要紧密团结起来,夺取抗震救灾的全面胜利。听到“团结起来”,疼痛缓解了一点,心却更紧张了,国家又摊上大事了。那年,广播里已经第三次号召大家“团结起来”了,那天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那天唐山大地震。

父亲进来时手中捧着一只菜瓜,往床边一放,低头到门脚边抽烟去了。这是父亲第一次为我买瓜。我瞅着绿色生嫩的菜瓜,像一片绿色的田野,慢慢放大,渐渐模糊。我明白,那片绿色我再也抓不住了。

在家中竹席上躺了一周以后,父亲用钢丝车拉我去卫生院,把线拆了。这时,我仔细看清了那道长长地口子,像老太太紧抿的嘴巴。

妈妈抚摸着我的脚,轻轻地揉着,都是我不好,没有管住你,妈妈唉声叹气地自责。

大伯伯志林,拿了三角渔网,把我划破脚的地方淘了又淘,生怕以后再有人受伤,淘到最后,捞了上来几片灯泡碎片。不知道哪个乌龟王八蛋扔的,我真想把他家的灯泡全打碎了。

村头到村尾的道路上,很长时间人们看不到我的身影,仿佛一下子失踪了。那段时间,我像躲债似走僻静的小路,害怕遇到别人,匆匆出去,又匆匆回家,草比平时割得更多,羊半夜里也不叫了。最奇怪的是课堂上老师经常表扬我,考试成绩也像水草似的疯涨,都快赶上第一名的女班长了。父亲、母亲和奶奶都开始露出笑脸了。

后来呢?我真的太感激邓小平爷爷,七八年恢复考试,我们农家子女又多了一条道路选择。邓爷爷还把“砸烂的公检法”又恢复了。八二年,我也有幸考入杭州市人民警察学校,成为“第一批黄埔学员”,在钱塘江边的警营里开始了半军事化的学习训练。

我又想起那位算命的长须老人了,如果当初他算出了会恢复考试,肯定会说,不错不错,是块当兵的料,不是去当兵就是当警察。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