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贩子,我只从黑白无常手里抢人

我不是人贩子,我只从黑白无常手里抢人

【1】

我是一个奇怪的医生。

我只值夜班,只在晚上做手术,日未落之前我不诊病,不动手术。

医院里的人都觉得我很怪异,他们都说我不用睡觉,是个吸血鬼,每天面色惨白,晃晃悠悠,但偏生医术好得出神入化。

从开始拿手术刀到现在,我没有一台手术是失败的。每一个气若游丝药石无医的人,我都能靠那把银光闪烁的手术刀从阎王爷里抢到人。

那些病人们则都觉得我是大罗神仙转世,泪眼朦胧地对着我那张嘴唇干枯的脸左谢右谢,力气大得我无法抽出那双不太稳健的手。

到后来,经常有人拖着病体奔波千里找我诊治。有癌症晚期离棺材只有一步之遥的男人,有常年病魔缠身面色青黑的中年妇女……

有的我二话没说便救了,有的,任他们在我的办公室哀求下跪,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我只救世人看起来有救且命悬一线之人。

【2】

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晚上没有入眠了,日落西山收敛最后一丝余晖时,我就坐在急诊室静静地等待我的病人到来,进入手术室用那双青筋苍白的手拿起冰凉刺骨的手术刀。

可惜,并不是动手术。

世人皆传我的医术举世无双,能从阎王手里抢人,轻蔑生死轮回、无视阎王诏令,传得神乎其神,生出一股邪乎劲。

可我并不是神医,我那口口相传的“精湛医术”,并不是医术。锋利的手术刀在我手里也并不用来开膛破肚,而是要去划开一个袋子——黑白无常手里收割灵魂的人皮袋

二十五年前有医生把我从阎王手里抢回,从此一个生着阴阳眼的孩子呱呱坠地。也正是她因为九死一生保了我,她真的就绝了最后的生,剩我鬼魅缠身妖魔侵扰着长大。

天道轮回,二十五年后,便轮到我从阎王手里抢人了。

我抢人要比她要容易很多。

我看得到拉扯着锁链的小鬼们,一点点将病人的灵魂强行撕出身体,仪器警铃大响,生命体征急剧减弱,很快血液就开始凉下来,冷得像冰。然后小鬼拖着哀嚎的灵魂进入黑白无常的人皮袋——在黑夜里,他们俩一个几乎看不见鬼形,一个白得刺眼。他们像秃鹫一样冷眼旁观,只等小鬼拖魂入袋,便慢慢收紧袋口,将哀求痛苦与疯狂都收入袋中。

我需要做的就是拿着锋利的手术刀,从明亮的手术台走到黑暗中,劈裂锁链越过鬼火,将阻拦道路的小鬼碾在脚底,在人皮袋表面笼罩的一层活气未曾消散之前,用力划开。

没有我抢不回来的人命。而黑白无常只能用怨毒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像愤怒的黑白秃鹫,可终究啄不下我一块肉,伤不了我半分头发丝。

至于如何遮掩这一切,那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黑白无常自然会掩盖好这一切,不让凡人起疑。

我需要考虑的,只是每抢一个人便会消减半年的寿命,和永世不入轮回的报应。

【3】

为医三年,我见过失去理智、吵闹不停甚至一拳打在医生脸上的病人亲属,见过指着鼻尖问我们有没有良心的甚至破口大骂的病人亲属。我也见过半大的孩子攥着母亲的手不知所措地盯着“手术中”,见过半百之年的男人跪在急诊室面前痛哭哀嚎,一下下捶地,震动传到我脚底。

现在愿意来急诊科的医生已经越来越少了,日益恶化的医患关系让这医院死亡率最高的部门无人问津,大家都害怕医治无效后患者死亡惹得自己一身腥气。

但我不怕,我也不怕死,因为我的命本来就不该有,所以哪怕每次都折我半年寿命,我仍然愿意从阎王手里抢人。

可惜这不该有的命还是像所有平凡的人一样有生死大限,寿命一直折一直折,折到最后一次,我没能救下那个忠厚老实的大叔。

我一直很害怕会有那么一次我砍不碎链条,消不了鬼火,无法在活气完全消散之前让病人的灵魂归位。

但面对黑白无常嘲讽的眼,我还是意识到这唯一的一次到来了。

手术刀“铿锵”一声掉落瓷砖,我颤栗着跪在原地,生机从我身体里飞速流失,老人斑和皱纹很快爬上那双颤抖的手,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从我面前收走这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人的生命。

眼皮逐渐沉重,疲惫感从脑海深处涌上来将我淹没。

我撑不住了,太累了,我该死了。

【4】

我感觉意识陷入一片黑暗与沉重,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有一个月又好像只是两天,身子慢慢轻盈起来,我挣扎着睁开眼,看见地面上自己颓倒的身体,和已经停止呼吸的病人。

推车被缓慢地推出手术室,等候处尖厉的哭声乍起:

“爸——!”

我沉默着飘在上空,眼看下方哭声骂声吵成一片,妆容精致的女人披头散发地疯狂喊叫着,睫毛膏冲开脆弱的粉底在脸上留下丑陋的泪痕。

那个刚进医院的小护士看着我的尸体泣不成声,悄悄地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奶糖用力地塞到我已经开始僵硬的手中。

我鼻尖一酸,泪水很快漫过面庞,滴落,又很快消散在空气中。灵魂已经开始从脚底逸散,我不语,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倘若我的灵魂就此消失,那就证明这世间无人再替我,无人再拥有这双穿越阴阳的手,无人逆天改命,自然也就无人经受我所经受的痛苦。

这对某一个人来说是好事,对世人来说却是坏事。可人非圣贤,没有人有义务普度众生,也没有人有理由被道德绑架去拯救别人,救与不救,仅凭自己意志罢了。

只是对不起我最后一位病人了,您运气不好,遇上我。没能救活您,对不起,希望您来世无病无灾,万事安康。

不能为您做什么。

我抬头,遥遥看到远方向我走来的牛头马面,在意识消散之前弯下腰,深深鞠了一个躬。

只此一躬,别无所予。

【5】

当我从黑暗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无边的曼珠沙华,鲜红纤细的蕊瓣浩浩荡荡绵延到青黑色的天际,头顶是发黑的、风起云涌的天。

我有些摸不到头脑:按理来说,我逆天改命成千上万条,按照地府律例,我本应永世不入轮回,等待孤独的千万年后,灵魂化为草木世界的最后一星光亮,而后破碎,世间便再也不会留存一丝我的踪迹。

可是看我身处之地,明显是忘川河畔的花田。远处一座石桥蜿蜒直上,桥的左侧排队等候着的是被投入轮回盘的灵魂,桥中央年轻的女子挽着麻花辫,手脚麻利地盛着汤。

我遥望远处巨大的轮回盘,齿轮咬合,分毫不差,发出机械转动的声音。

更远处黑暗都被吞噬的地方,是阎王的宫殿,紫黑色轮廓幽幽闪着暗光,我心神恍惚,仿佛知道了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推开高大沉重的殿门,大殿两侧陈列着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刀叉剑戟各有形状,两簇哔剝燃烧的火光摇晃不定,墙上的影子不断变换着形状,鬼面庄严的獠牙阎王端坐在大殿尽头。

我一步步挪动步伐,直至判桌前的阶梯,来自地狱深处的冷风在上空盘旋,我感到一阵寒意,抬头看向上方。

阎王的双唇微微嗡动,阴冷沙哑的声音响起:“以一命换百命,悔否?”

我垂下头恭敬地回答:“不悔。”

“你虽不悔,却有人悔。”

我猛地抬头:怎么会有人悔?有谁会悔?

寒意细细密密爬上了我的脊梁。

阎王对着我,露出了一个诡秘而阴森的微笑:“你真以为半年寿命就能换来一条灵魂的阳寿?”

他宽袖一挥,身侧陡然出现一面巨大的铜镜,镜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无数灵魂在其中翻滚哀嚎,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更令我心惊肉跳的是,我在其中看到了无数张熟悉的脸——那些是我曾经救治过的病人们。

【6】

“看到后果了吗?”阎王冷笑着,“真以为逆天改命仅祸及你一人?”

我头脑一阵眩晕,不由得踉跄两步,跌坐在地,抬眼再看那铜镜,它却早已消失在原地。我心中一片冰凉。

可笑,可悲,可叹。

想来,我这一辈子竟然一事无成。

本以为自己可以拯救他们于水火,到头来仍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白白祸害他们遭受炎火炙烤。

事已至此,我已无计可施,只能静静跪坐在阎王面前低声恳求:“还请阎王赐教。”

我知道阎王既然唤回了我的灵魂,就一定不会只让我看着这些灵魂痛苦这么简单。

“你若想真正拯救他们,那就代替他们从这十八层地狱走一遭,无数次轮回,直至灵魂消散。”

我打了个寒颤,迟疑再三,双唇颤抖着,却久久没有做出肯定的回答。

我只是个凡人罢了,抢人命已是我能力的最大极限。如今我不求再入轮回,只求安安静静地消散于世间,此刻却要求我牺牲我最后的安宁为他们永保平安,我不得不犹豫。

“你这个医生怎么回事!还不赶快救我!”

“好痛啊,快答应他……”

“医生不救人算什么医生,垃圾!”

……

铜镜又重新出现在阎王身侧,翻滚的灵魂在难听地咒骂。

“听到了吗?”阎王冷笑着,“你救的人,你做的事,除了这些咒骂之外你还得到了什么?”

我跪坐在地,突然松了身子,长舒一口气,道:“我得到的要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顿了顿后,我抬起头直视那张可怖的面容,回答:“我愿意。”

“还请您遵守诺言,如约放他们入轮回。”

入职的这三年,我被投诉过,被举报过,被人一拳揍倒在走廊过,无理取闹的病人亲属几乎磨光了我对于这个职业的所有热情,我一度想过放弃。

可是当我在办公桌上看到小女孩心爱的兔子玩偶,两苞还带着露水的新鲜玉米,看到手术后病人苍白中透出生机的安静的脸,我又觉得总有理由支撑着我走下去,就像当年牺牲一切保住我的医生一样走下去。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如果不是我,你们本该安安稳稳地走向自己的下一世,是我对不起你们。

坠入炼狱的那一刻,我仿佛又听到了熟悉的啼哭声——是新生,可惜不是我的。

我闭上眼,安静地等待天罚。

——《最后的神医》

——作者:暮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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