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武帝打击豪强说起,聊聊豪强如何演变成了庞然大物

从汉武帝打击豪强说起,聊聊豪强如何演变成了庞然大物

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中大夫主父偃上了这么一道奏疏:茂陵初立,天下豪桀,并兼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主父偃建议武帝将地方豪强迁徙到茂陵(武帝为自己营造的陵墓)地区,此举既可以充实京师,又能抑制地方豪族势力,可谓一举两便。

汉武帝深以为然,听从了主父偃的建议,下令“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这便是西汉时期著名的《迁茂陵令》。

这道软性剥夺豪强权势、财富的政令一出,果不其然遭到了举国抵制,名动一方的大侠郭解就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员。

郭解为了逃过汉政府的强制迁徙令,自称家财不足三百万,并通过关节请托,找到了皇后之弟、长平侯卫青代为说情。

卫青对武帝道:郭解家贫,不中徙。

《迁茂陵令》对抑制豪强有重大意义,武帝怎么可能自坏法令?他提点卫青道:解,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

一个平头百姓手眼通天,能是一般人吗?国家打击的就是此类人。

于是郭解被强令迁徙茂陵,在郭解被迁当日,仅送行之人赠予的钱财就高达千余万,其势力之强可见一斑。

大汉建国以来,除了刘邦曾“徙齐、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田氏五姓关中,与利田宅”外,并无大规模的迁豪政策。为何在经历了文景治世之后,到了国力强盛的武帝时期,大汉的统治者反倒要打压这些地方豪强?其中到底有怎样的历史缘由呢?

豪强的兴起

豪强的兴起与地主阶级走上历史舞台是密不可分的。

战国以前土地都归分封制下的贵族所有,这些个封建领主世卿世禄,永世享有爵位与土地。《礼记 礼运》就明确道:天子有田以处其子孙,诸侯有国以处其子孙,大夫有采以处其子孙,是谓制度。

所以战国以前,或者说西周与春秋时期,主流的社会阶层就是这一级一级的贵族,称他们为豪强当然不恰当,只能说他们是在宗法分封制下的贵势。

从李俚、商鞅为代表的法家变法改制以来,以军功地主为主体的新兴地主阶级开始崛起,旧有的分封制下世卿世禄特权被废黜,贵族宗室也开始向宗法地主转变。

等到秦始皇统一六国,中央集权制度形成,而六国旧贵族所代表的宗法地主势力,也就成为了地方上的隐患,最早的豪强势力便出现在朝廷的视野之内。

始皇帝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在秦始皇兼并天下后,徙天下豪杰于咸阳十二万户。

这是我国正史上的第一次大规模迁徙豪强的记载,始皇帝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保障秦帝国统治稳定。六国贵族不论在政治上、经济上都对地方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将他们迁徙到关中秦帝国的统治中心,便能极大削弱旧贵势力的根基。

秦朝灭亡后,本就在亡秦过程中出过大力的六国旧族后裔们,又重新形成庞大的地方势力。刘邦建汉称帝后,娄敬便建议: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民,东有六国之强族,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愿陛下徙六国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

娄敬的意图很明显,就是为了加强中央的实力,削弱地方,达到“强本弱末”的目的。

但西汉中期,尤其从武帝开始,汉政府着重打击的豪强,却并不是这些六国贵旧后裔,更不是军功集团,而是大商贾。之所以如此,正是于汉初特殊的历史环境有关。

汉五年(公元前202年),刘邦称帝的头一年,为了恢复生产,当年五月,刘邦令兵皆罢归家。并下诏:民前或相聚保山泽,不书名数。今天下已定,令各归其县,复故爵、田宅;吏以文法教训辨告,勿笞辱军吏卒;爵及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已下,皆复其身及户,勿事。

汉初人口凋敝,田园荒芜,刘邦遣散兵员,以军功授予相应爵位,赐予土地,而公大夫以上的还有封邑,占有大量耕地,如此一来等级分明的军功集团就成了汉初的地主阶级主体。

但这些军功集团的主体地位非常短暂,因为商人阶层也在汉初施行的放任经济政策下,得到空前的发展。

《史记 货殖列传》中道: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

我们都知道,汉朝建立后,因连年战乱,人口锐减,百业凋敝。物资匮乏到连皇帝的车驾都凑不齐毛色统一的马匹,民间就更不用多说。

基于穷困的现实情况,汉朝政府也只能在政治、经济上采取一系列的宽松政策,休养生息,恢复生产。尽管刘邦曾为了限制商人囤货居奇,不仅对他们课以重税,还剥夺了商人的政治权利,令“市井之子孙,不得仕官为吏”。但这显然不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商人在百废待兴的经济环境下,依靠宽松的政策,必然能获取高额的财富,如此经济实力与政治地位的错位,必然不能长久。而征收商人重税的结果,最终也只会将成本转移到军功阶层、宗室贵族和普通百姓身上,显然不是统治阶级所愿意看到的。

从惠帝和吕后执政时期,便开始“驰商贾之律”,文景之治时期,文帝和景帝两代帝王都进一步放开了对商人经济和政治权利限制。商民不仅有“冶铸煮盐”之利,汉政府还废除了盗铸钱令,允许民间铸钱,此举更是刺激了经济的空前发展,大商贾们快速积累财富,富比王侯。

商贾的经济地位空前提高,自然会交通诸侯权贵,谋求对等的政治地位。从文帝开始,汉政府推行“输粟拜爵”政策,鼓励百姓向朝廷上缴粮食获得相应爵位,进而享受政治、经济特权。当然,能拿出多余且大批粮食的必然是大地主和富商大贾,因此商人不得为官的禁令名存实亡。景帝后二年,汉景帝正是鉴于当时实情,便正式取消了“市籍不得宦”的禁令。

汉初宽松的经济政策,令商人阶级迅猛发展,面对商品经济的冲击,在文景之后,军功地主以及小民百姓所拥有的土地,在土地私有买卖之下,不可避免的被富商大贾兼并。这样一来到了汉朝中期,大商贾地主们就成了在地方影响力巨大的“豪强”。

豪强的危害

司马迁在《史记 平准书》中记载: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於乡曲。

豪强大行兼并,在地方作威作福,他们不仅“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就连一郡长官都不敢轻易招惹,以至于有“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的说法盛传。

豪强们以他们所具有的经济实力,囤积居奇,施行区域垄断,“乘上之急,所卖必倍”,严重扰乱经济秩序,造成汉政府的财政困难。

除此之外,豪强对土地的疯狂兼并所带来的危害更是剧烈。董仲舒就曾对此种现象做过深刻总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豪强通过强取豪夺,逼迫自耕农“卖田宅,鬻子孙”,使得多数土地流转到豪强手中。自耕农的破产,或卖身为奴,或成为流民。这样不仅导致国家赋税流失,徭役无人征发,甚至尖锐的社会矛盾,还令失去土地农民们揭竿而起,严重危及汉朝的统治秩序。

而富商大贾或蹛财役贫,转毂百数,废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给。冶铸煮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国家之急,黎民重困。——《史记 平准书》

在武帝统治时期,随着功臣集团和诸侯王国势力的相继消亡,地方豪强势大已然成为帝国必须解决的主要社会问题。

汉武帝对豪强的打压

为了打压豪强,汉武帝主要采用三种手段对豪强进行削弱,首当其冲的便是文章开头的迁豪政策。

迁豪政策毕竟具有局限性,它能打压的豪强非常有限,且手段温和,对豪强并不能起到有效的抑制作用。那些被迁到茂陵的豪强,依靠本身经济实力又重新形成新的地方势力,西汉中后期赫赫有名的“茂陵子弟”便是对此类豪富之家的专称。

第二种就是任用酷吏,特置刺史官巡视地方,办理豪强欺压地方,横行不法的案件,虽然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豪强的气焰,但效果并不明显。豪强之家广置庄园,拥有一定的护卫武装,在武帝用酷吏、刺史打压豪强的同时,这些豪强势力便给予地方无业游民武力支持,致使群盗蜂起。

第三种便是在经济政策上进行根本遏制。

武帝废止了汉初以来的宽松、放任的经济制度,将盐、铁、铸钱等关系国计民生的暴利行业收归官营,并在商品流通领域实行平准、均输政策,以平定物价,打破豪强的垄断。

除此之外武帝发布一些抑制豪强富商的法令,元狩四年(前119)颁布了算缗令。这道法令规定,商人必须缴纳高额的财产税,大商贾凡二缗(一缗为一千钱)抽取一算(一百二十文),小商贩四缗抽取一算。

这样法令自然遭到举国抵制,豪强隐匿财产成风。为此元鼎三年(前114),武帝又颁布了告缗令,严厉打击呈报不实及隐匿不报的豪强,一经发现戌边一年,并罚没财产,有敢于告发者奖励没收财产的一半。

效果显而易见,《史记 平准书》上记载: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馀顷,宅亦如之,於是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

汉武帝的铁腕打击,使得豪强势力一度衰落,而国家财政因“盐铁缗钱之故,用益饶矣”,这就让连年对外用兵、大兴水利、土木工程造成的国库空的财政危机得到缓解,并有效缓和了土地兼并的趋势,维护了汉王朝的统治基础。

但是大商贾们遭到致命打击,便开始寻求阶级立场的转变,官僚、地主与大商贾所代表的豪强阶层开始合流。

这种趋势其实在武帝执政的早期就有苗头,比如武帝的舅舅田蚡,依靠权势强取豪夺,广置庄园田土,极尽奢侈,官僚贵族已经开始向新的豪强势力转变。而大商贾所代表的豪民,也通过纳钱、纳粟等方式积极转变为新官僚阶层。

武帝末期的豪强之家出身的黄霸,就是靠捐官入仕,最终官居丞相。因而武帝后期那些豪民,不管是捐官,还是通过察举制,很多都开始进入汉政府官僚阶层,进而和原有的贵族官僚一道,形成了新的官僚豪强势力。

他们享有政治、经济双重特权,汉朝政府也就不可能对他们做到有效打压,所以武帝之后,抑制豪强的政策法令逐渐废弛,豪强势力反倒愈发强大。

而西汉灭亡后,东汉王朝本就是在豪强大族的支持下所建立,打击豪强势力更是沦为空谈,豪族根深蒂固,不断膨胀,最终在魏晋时期演变成了庞然大物的门阀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