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探枧冲:在大山的皱褶里,有多少未知的事物?

散文丨探枧冲:在大山的皱褶里,有多少未知的事物?

文丨熊卫民

往枧冲,正是一天热乎的时候。

太阳从天空铺洒炽白,眼里一片水光浮影,遍野的绿和村舍都透亮起来,交错成恍惚的梦。过了两个狭窄的隧洞,一路所见,把我开头的担心全都消除了,心情就一直在畅快之中。巍峨五尖山,扑面而来。车子在这苍翠连绵起伏的山里穿行,无任何崎岖的感觉。天太热,在田地劳动和路上走的人不多,来往的小车却不少见。经过的山村屋场,井井有条。古木森森,村舍路边花儿争妍斗艳,处处不沾尘埃。这些座落在山冲绿荫中的民房,有的是瓷面现代小楼,有的是湘北古典风格,毫无肤浅之象,无一不流露着细腻和精致,细节之处毫不荀且。无疑,在这里居住的都是讲究生活品质、认真过日子的人。我忍不住唏嘘赞叹,尽管我是匆匆过客,对这样的地方,这房舍里的人家,敬重和好感油然而生。

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气场。一个如山厚重的气场,就在这如指缝一样的山冲里,悄然显露了出来。

走进了小山冲,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触动了。

我的老家,是邻市的一个小山村,地理环境、风土人情无一不与这里相似。她是我梦回萦绕之地。我身在异乡,经常与梦里与它们相会。这里的建筑风格、屋场的布局,还有田野的气味,溪水的声音,鸟儿的啁啾,都和我老家相同。一切都是熟悉的,很亲切。我觉得自己见过它,来过这里。我不是过客,是回来,是热切地把生命中的牵挂和忧虑放下来的归宁。

细细长长的村路,把我们引进了一个精致而又低调的庭院,这是枧冲便民服务中心。院墙边码着形状奇怪的大塑料盒子,吸住我们的目光,大家好奇地猜测它们的用途。枧冲村支书老丁出来迎接了。这位敦实、古铜肤色的汉子话不多,一看就是干实事的农村干部。他正在组织村里的保洁员开会,评比卫生。

我把疑惑的眼神丢向了老丁。他告诉我们,这是多功能的冲水厕所化粪池。

老丁的神情是自豪的。他说,现在的农村,家家户户有独立的卫生间、洗漱台、浴室,屋顶安装了太阳能。

是吗?同行女文友有疑问。

一位老者接过话头,语气有些冲:“洗澡,解手,舒适不比你们城里差。噶里绿水青山,清新空气,环境可比城里舒服多了。现在的社会真好,哪个时候有噶好,上厕所还能享福,做梦也没想到。”老者的眼神带着迷离,沉浸到了一种的幸福境地。老者的儿女都离了家乡在城里。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如厕是人生的重大问题。之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农村如厕也是横在老者与儿女中间的鸿沟,同样也是几位女文友今天的“大问题”。乡村清洁行动中的“厕所革命”把这条大沟给填平了。我揶揄女文友们说,你们可以把心放到脚上了,农村也有了卫生间。

那老者的老脸笑得菊花盛开地说:“我们老俩口再不是空巢啦!崽女有假就回家啦,说是休闲。孙子们一放假就都赖着不走了,家里好热闹呢!”

老者的衣着色浅清爽得体,脚蹬皮凉鞋,腰杆挺得直直的。目光里,不是赵本山装扮的农民那种古旧迷茫,两眼充盈的都是灿烂色彩。我痴痴地看着老者,难道这就是曾经在一穷二白的年代,那个蚂蚁一样,在修渠建水库围湖造田工地奔波,穿着破敝陈旧的深色衣裤的农民么?曾经,我在老家,痴痴地看着那些拂过草梢、踏着泥泞的赤脚,注视着那一律穿着黑、蓝、草绿衣裤的长者,迷惑不解。他们的回答:穷啊!冇钱也冇功夫穿花里胡哨的衣!

西风古道,气象苍茫。也许,我尚不完全知晓“美丽乡村”建设对于中国农耕文化的意义和影响,但我看到了一个农村“厕所革命”就让一位老者产生的如此幸福感,看到了农村蓬发勃勃生机。农村的色彩标志再不仅仅是绿色,对乡村色彩的认知,不能仅仅停留在自然本色里。今天到枧冲,我们的眼睛被夺目的色彩充盈,不仅仅是天地、自然和乡土流露出的色彩,还包括自然相呼应的人的衣着色彩,和那种对祖先印迹的传统继承。村中民舍墙面,或绘着古老风土人情,或是现今文明风尚的图画。翠林如海,苍黛凝重,色彩素净雅丽,蜿蜒着长长的遐想,我不觉中沉浸到了“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的清净境界。山峦起伏,草叶风声都带着一抹太平盛世的雅致。

那一瞬间,我对这个小山冲有了探究的兴趣。大山在这里虎踞龙盘,或许一千年,或许一万年,在这大山的皱褶里,还有多少秘密和未知的事物呢?

村庄淹没在丛林中,弯曲的村路都新铺了柏油,如老人清瘦的臂膀伸岀林木。跟着老丁,我们顺着黑油油的路,在山冲探寻。

暑热把寻常人家请到了清凉之处,把人情送给了我们。打量青青山影和绿油油的田野,只有我们几个人影。走着走着就渐渐觉得有意思了,仿佛让人感觉到天不是那么热了,古老的山村漫起了醉人的夏日古典,只觉得这会儿整个天地都是自己的。草虫唧唧,夏蝉嘶鸣,鸟语清澈,会不会是一种暗号?山冲会是一个怎样的历史篇章在迎候我?满眼浓郁的绿色,让这一个山冲舒展起了阔大,自我的意思扩展到无穷远、无穷大。这种道静的味里,一种奇怪的感觉支配了我,山峦、果木、稻田、祠堂,山寺,石亭,都是深不可测、百读不厌的奇文。

随心悠转,屋场建筑的门大多是敞着的。有声音,那是聚在树荫下乘凉的老者在扯谈,是花花绿绿的小孩在满屋场嬉戏打闹,还有蝉鸣、鸟儿的啁啾。不少家庭的大门都有对联,大多是鹤语春秋、身齐律度的内容。跨进一家门坎,窗明几亮,一尘不染。那大嫂坐在堂屋里择菜。看到来客,热情起身,邀客歇凉吃西瓜……“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在神秘的朱家祠堂,与朱子家训会了面。在百年老屋的青石天井边,坐在长板凳上,与童年进行亲密接触……

有人,有声音,但村仍然寂静。虽是寂静,生活的烟火却浓着,历史的味道依然没有弥散。这是我儿时的生活,也是中国现代文明的出发处,浮华世界的另一面。在这里,我重温了许多。

村路,就像静止的却又是言而不尽的琴弦。我们就这么,在山冲里转着,探访着。我们到每一个屋场采访,都受到了热情友好的招待,村民们不吝啬,把山冲的今生前世连蔸都给了我们。

山村事物多充满了传奇色彩,那个叫“狮子头”的山包如此,古树林也如此。或许正是这样,它们的生命才充满了神秘感,至今被村人口口传颂。在这里,只要提到一段历史,我们就会频繁听到那个狮子头的古树林,那位姓蒋斋公的英雄。

当“狮子头”出现在眼前时,这个与我素未谋面的山包,竟直接抵达了我想象中的情境,气韵奥深几重,像一位风度卓然,道行深厚的长者。百年古树在一个山包连绵成片,幽森入云,夏绿如荫,秋浓似火,只闻千万鸟儿啁啾,却不见它们的倩影。

历史长河中,枧冲无疑也有过残虐和杀戮。七十年前,枧冲是战略要地,那条南连长沙北接汉口的要道从这里拦腰而过。那时候,中国军队从这里过往,日本侵略军也要从这里过往。小山冲理所当然成为了打击侵略军的战场。在这里,当年战争遗留的战壕还依稀可辨。每次战斗之后,便是枧冲人的灾难日,不无例外,日军的屠刀总会砍在当地百姓身上。日军从来就没有少制造过震惊了人类良心的惨案,在狮子头,一次就杀害了几十个百姓,血流成河。日军的残暴,屈服不了枧冲人,反抗是血性枧冲人的必然选择。英雄出现了,蒋斋公领着他们由母亲般的大山庇护着,设伏专打日军后卫,把这条公路变成日军的噩梦。

中国旧时的英雄,大半在山区在寺庙寄身。蒋斋公同样不例外。蒋斋公是谁,谁也说不清楚,人们只知道他是寄住在冲中灵隐寺的斋公。蒋斋公是神仙一样的好人,也像神仙一样神秘。枧冲百姓谁家有难事需要帮助时,他准会就像神仙般出现。过后,他又像神仙飘然而去。

上世纪一个新时代之初,蒋斋公回来了。他在灵隐寺住了一夜,跟枧冲的百姓聊了一夜,人们知道了他新身份——新中国的一个县长。他走时,留下了一句话,等你们好日子过上了,我就来养老。过后,蒋斋公却再无音信,但这话枧冲人一直记着。

蒋斋公在无形中树立起了山冲做人的原则。村人每每路过狮子头,仰望古树林,那一片绿,让他们每每平添的总是一种敬仰。

小山冲人在狮子头的岁月里长大,古树林在小山冲人的视野里永恒。大地上看见的看不见的,尽在清脆的鸟啼声,在古树林的清香里此起彼伏,把过去的尸陈遍野的战场深深地葬在绿色之下。那些颠覆了时间与空间的身影,尽管没有收入历史的册页,却烙在枧冲人的心上。一切归于平静。血,流入了奔向远方的河流,融入了枧冲人的灵魂。上世纪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唯有狮子头没有成为个人财产。狮子头是山冲人的图腾,古树林是他们祭拜的神灵。

七月的风,又吹了起来,它继续着,向山外传递万物欣欣向荣的信息,山冲人过上了好日子。

美丽精致乡村的生活,缓慢了时光。古树林在狮子头上,无声无息地等着,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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