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赌王”关锡友

国企“赌王”关锡友

关锡友攻克机床行业制高点的勇气毅力可歌可泣,对他的评价将取决于i5未来的发展

(沈阳机床(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关锡友。图/视觉中国)

《财经》记者 王凤 | 文 谢丽容 | 编辑

2019年8月20日,沈阳骄阳如火,沈阳机床(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下称“沈机集团”)这个新中国第一台机床的诞生地,正在经历它的至暗时刻。

7月19日、8月16日,沈机集团与旗下上市公司沈阳机床股份有限公司(000410.SZ,下称“沈阳机床”)相继发布公告称,被法院裁定受理破产重整。

在外界看来,这意味着沈机集团董事长关锡友领导下的,一场长达12年的先锋型改革以失败告终。

接受《财经》独家专访的关锡友身着工服,面露疲态,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沈阳机床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我们的主动选择。两年内,我们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2011年是沈机集团的高光时刻,也是执掌沈机集团8年的关锡友的高光时刻。那年,沈机集团以全年11.5万台机床的销量、27.83亿美元(180亿元)的销售收入成为当年世界机床行业的销冠王。2012年,关锡友被评选为“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和他一起被提名的有三一集团的梁稳根、阿里巴巴的马云、万达的王健林等人。

从1993年到2002年,沈机集团经历了“黑暗十年”。在岗职工数从27000多人缩减到11000多人,没有进过一个大学毕业生和新员工。

2002年,时年38岁的关锡友被任命为沈机集团总经理,2008年被任命为董事长。2007年,关锡友不顾沈机财务脆弱,巨额负债投入数控系统研发,这是操控数控机床的软件系统,是机床行业的制高点和国内机床业的空白点。

2012年,完全自主可控的i5 (Industry、Information、Internet、Intelligence、Integration)数控系统研发成功,此后几年,iSESOL云平台和i5OS相继被推出。与此同时,关锡友在沈机集团主导了一场变革——打破一次性买卖的营销方式,转为融资租赁方式,推广共享机床模式。

北京大学教授路风对此给予高度评价,称“i5”是全球第一个使机床成为智能、互联产品的数控系统,走在了德国工业4.0的前面。关锡友自己认为,“i5会改变世界生产方式”、“i5领先西门子、发那科至少5年”。

但从2013年起,沈阳机床连续亏损六七年,直至破产重组。

具体负责i5平台研发的朱志浩是关锡友同济大学的师兄,十余年来,两人命运相连。今年8月,朱志浩在上海向《财经》记者评价,关锡友是一个成功的战略家,但战术上颇多疏漏之处。更多受访业内人士给《财经》记者留下的印象则是,关更像堂吉诃德式的人物,只按理想行事而罔顾现实。

关锡友对《财经》记者说,“委屈,相当委屈,我啥也没做错。”

孤注一掷

战略上,关锡友没错。

机床人明白,即便机械机床还在发光发热,始终是落日余晖,数控机床才是未来,数控系统则是“大脑”。

关锡友之前,身宽体胖的沈机集团不是没有做过研发数控系统的努力,不过都失败了。1996年,沈机集团斥资1亿元引进美国桥堡公司的数控技术,由于拿不到核心技术,一年半后告吹。1999年,沈机集团开始引进意大利菲迪亚公司的高速铣削技术,进而合资沈阳菲迪亚数控机床有限公司,同样拿不到核心技术。

关锡友说,他那时就意识到软件是不能合资的。

2006年7月,一位国家高层领导到沈机集团视察,说沈机若只满足于做普通机械机床“这种铁块子”就没有出息,鼓励沈机做数控系统,“如果沈阳机床不做,数控系统在中国做不成。”

关锡友当时一半被震撼,一半被鼓舞。他开始琢磨开发西门子、发那科之外的第三类数控系统,而不是“以领导为观众,以获奖为目的,以论文为手段,以仓库为最终归宿”的项目。

朱志浩,是关锡友这段冒险旅程中的关键人物。

与常常言过其实的关锡友相反,朱志浩说话极其克制。他是地道上海人,在同济大学做留校讲师,始终没有正规编制。“留校这么多年,连个教授都没混上,整天捣鼓机床”,是关锡友选中他来操盘研发数控系统的主要原因。但朱志浩第一次听关锡友说要研发数控系统时,断然拒绝。关锡友最后说,“可以失败、可以干不成总行不?”朱志浩这才组建了团队。

为了数控系统,关锡友找过很多业界专家、学者,均被拒绝。“为什么不行?”“太复杂了,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无论主动被动,关锡友冒险了,并且敢用一帮“保有最原始、最纯粹、最基础创新可能的”年轻人,“这就是我关锡友的突出贡献”。

2007年,关锡友支持朱志浩开始完全独立研发,他对朱说,“一旦启动这个项目,我的生命就在你裤腰带上。”

3年后,关锡友在德国启动了一个名为“阿斯卡”的研发。底层运动控制技术技术一旦成功,阿斯卡负责配套产品架构。

技术还没一撇,关锡友就迎来了第一个挑战——钱荒。

此时,试验产生的破铜烂铁堆积在仓库里,越来越多,成功似乎又近在咫尺。

“我只能用资金杠杆。”关锡友坦言,“这是我犯的错误,用短期的商业银行贷款做了长期研发投入。”一年期借款,十年期研发。关锡友透露,i5技术前前后后投入30亿元。阿斯卡10亿元,产品开发十几亿元,上海团队3亿元。

2012年,沈机集团在2004年并购的生产重型机床的德国希斯公司面临倒闭危机,急需2000万欧元续命,同时朱志浩在上海需要3000万元。当时,正在德国救火的他曾一度崩溃到要从宾馆窗户跳下,一了百了。

当年晚些时候,几近孤注一掷的关锡友终于等到了i5研发的成功。当这个消息从朱志浩的手机经由无线电波撞击到关锡友的耳膜时,他庆幸自己没有从柏林宾馆的窗前跳下。

是梦想还是梦呓

有些人的野心天生那么大,有些人的野心像一个不断膨胀的圆环,越胀越大。关锡友是后者,i5就是那个圆心。

关锡友1988年大学毕业就加入的沈机集团有辉煌的过去。沈阳第一机床厂和中捷友谊厂(原第二机床厂)、沈阳第三机床厂均在上世纪就由日本人建成。1993年,上述三家机床企业与辽宁精密仪器厂共同组建沈阳机床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沈机集团控股昆明机床后,集团便囊括了“十八罗汉”(新中国成立初的18家为我国机床行业发展立下汗马功劳的基础企业)之四个罗汉。

但是,长期负债经营,负债率长年在80%以上的沈机,其实并无家底支撑关锡友的i5之梦。自2007年起,五年纯研发成本砸进11.5亿元人民币。关锡友的压力是,实验室里的一推废品没法改善财务报表,更无法拿到样板车间展示。幸运的是,朱志浩在技术上找到了中和的办法。

i5的技术逻辑是,绕开西门子、发那科的技术专利,不用光栅尺(位移传感器,在数控机床闭环伺服系统中,做直线位移或者角位移检测,价格高昂),采用半闭环、运动补偿技术(精度不是一步到位而是过程中不断修正)使得产品达到客户要求。在机械精度不高的情况下,i5既能保证机床刀具严丝合缝地复刻出程序既定、客户需求的模具或产品,又能降低成本。

有了这个技术逻辑,关锡友认为“事情成了”。他将i5定位为中高端数控系统,围绕圆心,一圈一圈漾出新想法、新理念。

此后六年,关锡友逐步勾勒出了沈机集团完整的转型升级图谱,并把这个摊子越铺越大。2014年,沈机集团推出i5智能机床并尝试产业化。此后4年间,又相继推出共享机床和租赁机床、基于机床终端的云平台——iSESOL平台(2015年)、对标苹果iOS的i5OS(2017年)、陆续上马的智能工厂和23个与各地政府合作的5D智造谷(2018年)。

关锡友在多个场合多次重复解释沈阳机床的i5智能生态:“我们整个i5智能生态非常像苹果,我们有i5操作系统,就像苹果的iOS系统;我们诞生了智能终端i5机床,相当于iPhone、iPad等等;我们构建了iSESOL云平台,相当于苹果的iCloud;我们开发了应用——WIS车间管理系统,可以随时下载到终端给客户使用。”操作系统、智能终端、云平台、应用,苹果生态链上的几大核心产品,沈阳机床都有。

“i5打通了工业制造领域当中的数据流转,它应该变成一个现代制造业的基础设施,像高速公路和网络一样,国家建设,大家共享。”再次向《财经》记者描绘i5的未来宏图时,关锡友依然充满信心,“i5要改变世界生产方式”。

他所谓新的生产方式变革,是未来的制造业为服务而存在,智能制造不是单纯的自动化生产,大而全的集中式生产方式变成分布式、分级式生产。i5负责打通各个环节的数据流转问题。传统制造业借钱、建设厂房、购入机器、雇佣工人的流程将成为历史。

但这套模式并非所有人都认可。“太超前了,不是神话,是童话。”李念说,他一毕业就在中捷友谊厂,是早期几个技术中坚之一。离开沈机集团后,李念依旧关注前半生投入并热爱着的机床,自信有技术家底,但是,“关锡友的话,我确实什么也听不懂”。

围绕i5扩张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否操之过急?关锡友接连提出iSESOL、i5OS。即便是朱志浩,其实也是犹疑的。他对《财经》记者说,他一直认为,i5OS应该延缓推出,因为生态远远没有成熟。“生态培育需要一个更强大的团队来支撑,我们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但关锡友说,“你不先喊出来,别人会喊出来。”

毁誉参半

2016年1月,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路风在“中国信息化百人会”上发布《“i5”革命》报告,将“i5”和关锡友钉在了机床行业的镁光灯下。此后,i5和关锡友走出机床圈,成为中国工业转型的代表。质疑也随之而来。

“革命在哪儿呢?”

行业人士拿着放大镜观摩关锡友关于“传统机床的创新之路已到尽头”“i5会改变世界生产方式”“i5领先西门子、发那科至少五年”等言论时,多少有些不适,乃至嗤笑。

公开场合,关锡友总是意气风发,顶着莫西干头,西装革履,不遗余力地为i5代言,谈吐和形象一样闪亮,不容置疑。但人后,他觉得委屈,“做真事的人大家说是假的,做假看起来又像真的。”他对《财经》记者说。

真正的窘迫来自内部。

沈机集团家大业大,数控机床之外,传统机床业务才是收入大头。“i5战略”看起来宏伟精妙,但实际执行过程可谓举步维艰。遇到问题,老机床人就会本能性退缩。

关锡友对i5相关部门倾斜,很多人委屈不甘。“领导负责大板拍下去,主推i5,但是客户有既定使用习惯和特定需求,我们得先有饭吃。”沈机集团在职高管孙诚对《财经》记者说。他认为,市场替代有个过程。相当的时间内,还需要两条腿走路。

一位沈机集团在职老领导给企业内部划派,将年轻人称为改革派,自己归为保守派。保守派干了大半辈子机床,不希望既定轨道有任何大的变动。更年轻的高管李欣则坚定地向《财经》记者表示,i5战略没有任何问题,“大方向精准、时机成熟”。

即便认同改革,还是会有策略分歧。一些改革派认同两条腿走路的过渡策略,另一些人认为,最初推广i5数控系统之际,应该很坚定地把西门子和发那科装配线砍掉,而不是仅仅5D智造谷的机床搭载i5数控系统。“始终让客户有所选择,不画地为牢,不利于真正的市场推广。”李欣说。

关锡友唯一不用说服的人是朱志浩。在i5系列产品上,两人在打一套组合拳:前者像探测器不停指明方向,后者负责技术跟进与落地。朱志浩团队所在的上海更像关锡友的自留地,是被保护的、优待的,不遗余力也要支持的。上海员工平均薪酬比沈阳员工高出30%-50%,并享有“无目标、无时间、无内容要求”的三无管理。

这种区别对待多多少少带来了“拉仇恨”的味道。

朱志浩不仅负责研发,他带领的上海优尼斯销售公司负责机床销售与服务,沈阳同时背负着硬性生产和销售指标。在职高管彭新认为,上海应该只负责数控系统的研发,不应该干涉机床的产业化和市场推广。独立出精干团队专门推广,“比老板单纯用行政手段强推,效果要好”。朱志浩也承认,长期以“同济大学讲师”的编外身份主导i5研发,插手生产端,确实引发了反感。

他还被怀疑配合政府造风口。“政府都希望出亮点”,有自主创新、核心技术,还有共享经济、智能制造,而关锡友“所有的亮点和风口都有,吹得太大了”。离职高管牟亮认为,关锡友把自己套进去了,“身不由己,完全走形”。

沈机集团控股股东是沈阳市国资委,国企思路一般较为稳妥保守,如此大开大合,并非传统套路。

多年来,关锡友始终没明白自己的KPI如何被考核。政府三个部门考核自己的三张表,是矛盾的。他说,“我们的制度安排和法制建设不健全。”董事长限薪,其他人薪酬市场化,“这有问题”。

“我宁可站着死”

在沈机集团的31年里,开发i5及围绕i5的变革,倾尽了关锡友的心力,他想借此改变机床的技术和商业形态,让沈机集团踏准互联网节拍,谋求智能化未来。这场刀刃向内的变革,让他赢得赞誉,也给他带来窘迫。

如果不求变,“可能多活几年”,关锡友和几位沈机集团在职高管均向《财经》记者这样表示。

时间退回到十年前,沈机还可以依靠自己庞大的体量维持生计。1993年到2011年间,沈机集团卖出了近71万台机床。规模鼎盛的2011年,沈机集团的普通机床占有67%的生产份额。

但这都是过去的辉煌,为了未来,关锡友一心求“变”。机床行业有个说法,不变,等死;变,找死。“我宁可站着死。”关锡友说。

严格审视起来,沈机集团并没有“变身”的体质。长期负债经营,让沈机气喘吁吁。以2008年为起点,沈阳机床的财务费用逐年增加,由1.68亿元增长到2017年峰值10.14亿元,这其中绝大部分为贷款利息。虽然i5智能机床面世后连年销量大增,但公司的利润和收入在持续下降。从2013年开始,沈阳机床连年亏损,且亏损幅度逐年增加。至2019年上半年,亏损额达14.45亿元。七年间,亏损总额达47.22亿元。

数控系统没有错。“他操之过急了。”牟亮说。

有人不客气地评价,沈机的外宣天花乱坠,但机床质量却不过硬,内部管理体系和销售评价体系也在鼓励冒进,这是其危机之源。

2017年,沈机差点被“退学”。

5月29日和7月11日,沈机集团两笔债务到期,关锡友到政府部门协调,资金在最后一天到账。“不用违约了”,2018年初的年会上,关锡友在台上一度哽咽。

关锡友尝试过平衡,哪怕是被动的。比如,留下足够维持生存的非i5机床业务。但是,他急切地希望打开i5市场,强令一线销售人员推广i5。这挤压了上市公司带来营收的传统业务的市场空间。“我们没等它彻底成熟,便开始商业化。”关锡友对《财经》记者说。i5数控机床的市场检验和迭代时间被压缩得极短。

由此带来的问题在i5推出早期甚为突出。“连用都没有用,塑料壳就掉下来,油就渗下来了。”一位沈机集团上海研发团队人员说。2014年,代工商在几百台i5数控机床的主机壳中掺杂了PC材料。最严重的问题是机床撞刀——刀具在切削过程中轨迹发生错误,正在加工的零件从机身飞了出来。

“股份公司与几个主要企业都有自己的销售队伍,几次整合都没成功。”一位沈机集团营销部门人员表示,有的销售人员为了卖出机床,不顾回款,夸大其词。客户反馈的问题,几经推诿,“是i5服务不及时,主机有问题,还是数控系统的问题”,往往变得模糊而难以归责。

但自上而下的强力推动,也让i5的销量迅速扩大。2018年,i5机床销售额15.06亿元,占营收30.03%。同期非i5机床销售额为23.45亿元,占营收46.76%。然而,债务的增长更加迅速。2018年末,沈机集团债务累计387亿元,负债率达97%。

几年下来,i5数控机床市占率不高,预想生态远未达成。截至2019年上半年,原计划的6万台i5数控机床市场存量仅2.5万台,其中一半以上进驻到与政府合作建立的5D智造谷中。3个基本成熟的智造谷,开机率仅30%。iSESOL平台面临企业囿于数据安全性裹足不入的问题。i5OS的团队半数人员业已离开。

乔布斯说过,“我们会犯下一大堆错误,但这就是人生。不过,至少我们犯的错都会是新的和富有创意的。”和乔布斯一样,很多人都疯狂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但只有极个别人成功,绝大多数人都在半路夭折。

“如果没有i5,我就死心了。”关锡友对《财经》记者说。

2007年,关锡友预想的最坏结果是投资失败,被免职。现在他说,“干总比不干强。”度尽劫波之后,关锡友依然信心满满,他说:“两年内,i5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杀手锏还没有出来。”

但是,重整会给i5多大空间不得而知,重整之后的沈机集团,关锡友将扮演何种角色也不得而知。关锡友今年55岁,他曾向身边人提起,再过两年就退休。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杀手锏和退休,到底哪个先到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出现的沈机集团高管,除朱志浩外均为化名)

(本文首刊于2019年10月14日出版的《财经》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