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何苦来哉?

李安,何苦来哉?

早上一起来,所有电影公号、文化类公号、科技类公号,都在推李安。

压力好大,有些话还是别憋着,讲出来吧。

其实一周前,第一导演在一个私下的场合,与李安有个一顿饭时间的碰面。

当时正处于平遥影展时间,我愣是换了两趟动车,12个小时,从山西奔向上海,最后隔天从上海火速再返回山西。

这种场合能来就一定要来,因为我知道它比较随意,那就一定能听到安叔放松地说一些直给的、不用那么照顾投资人面子的话。

俗称,真话。

终于能理解李安那年拜见伯格曼时孩子的笑容,因为我当天也是那样,和他产生了占据人体肌肤面积2.5%的肢体接触——握手。

一只手握不紧,两只手一起上了,占肤面积追加至5%。

完全不是因为他手大握不住,相反,是他的纤细瘦弱,随时会在我掌中粉碎,我甚至有点不确定我握住他没有,或者,我能握住的是什么。

就是这种看见偶像的欣喜与错愕,像极了《双子杀手》的一路演变。

电影上映三天,北美市场反馈不佳,争议不断,有的是一铡刀下去的死刑式的讨伐,有的是身体还没缓过劲来但嘴上却很飞扬的礼赞。

有人断定,李安可以退休了。

有人分析,李安走火入魔了。

有人拍板,李安已经改变了世界。

大部分的讨论,都是“只谈意义”“宏观视野”,但支撑这些意义的细节,没人聊,也不知道聊的点是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李安这次技术上很大的参照系数是表演的审美,李安在构架一切故事的内部实现都是通过“表演”而不是什么构图,毕竟,他整个人生第一次逃离父亲的阴霾笼罩,解放了自己的天性,就是表演。

在表演的恒定系数抓稳后,李安的敌人才是“过去被定义了一百多年的电影”,而我们的敌人还停留在“因为现在做这件事而变得不熟悉的李安”。

实情到底是什么样呢,当然还是李安自己说出来比较靠谱,就像我开头说的,没什么宣传压力,他能说点实诚的话,尤其是对“不被理解”、“渴望被理解”以及“被错误地理解”的理解。

他说,《双子杀手》并不是“科幻”。

他三次提到,面对重新定义电影这件事,他还在琢磨,还困惑着。(庆幸吧,安叔很清醒)

他说着说着,说自己还是不要说太多,万一讲错了,也没有人切磋,毕竟还在闭门造车。(太清醒了)


我至今记得他那天说,“绝对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在那里等我们,我如果没有感知到美丽的新世界在那里召唤我,我何苦来哉!”

看清楚了吗,他不是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要做的是,带我们重新认知螃蟹是否真实存在。

李安在谈的是哲学,做的是一场发明。而我们在谈的是李安,做的是一节历史课。大部分人都不在一个频道上。

确实难度极大,因为信息量极不对等,这种概念、执念和想念,直白的传播出去,就是会显得经过修饰,变成鸡汤。所以要普及这些信息量。

其实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安叔当天是否知道,一件不幸的事,那天碰面的早晨,《十年一觉电影梦》的作者、原台湾电影资料馆馆长张靓蓓女士离开人世。


《十年一觉电影梦》作者:张靓蓓


还记得那本书的腰封上写着一句什么话——“我觉得电影最大的魅力,在于显示我们未知的世界。”

这本激励无数电影爱好者的枕边书,翻到了它的最后一页。

李安导演,却刚刚翻开他“新电影”的第一页。

不管宣发公司的朋友愿不愿意看到我发出这篇稿子,那天李安的话,我是好想一五一十地搬运给大家。

然后你该讨伐的讨伐,该夸的继续夸,看看你的语境是否有了偏差。

但就在那一刻,时间轴已经被改变了,李安,在向他未知的世界规定他的方向,点亮一团篝火。


01、双子是谁?


(《双子杀手》讲的是)男性的张力,父子的暴力。

亨利(威尔·史密斯 饰)跟“他自己”有一个父子关系,(也可以看成)是双胞胎的关系,或者一个个人关系。我们拍的时候有的人说,年轻的你看到未来的你不见得能认出来,过去的自己你一看就认出来,就像见到回忆一样。

它会让我觉得我自己没有什么特殊性,我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只是宇宙里的一段基因,是亿万个宇宙元素在里面打转。

还有一个父子关系是很奇怪的,就是克里夫·欧文演的克雷和小亨利的关系,他对两个亨利来讲是两代父子,因为大亨利父亲很早就离开了,他进了部队以后,克雷作为士官长代替了父亲,不只是大哥的形象,又是父亲的形象,等于他用同一个训练的方式,把小亨利克隆出来。其实小亨利跟克雷,比大亨利跟自己还要重一些。



我在试片的时候发现一个现象,观众觉得反派讲的话都蛮有道理。这是我比较喜欢的反派,反派永远是讲最好的台词,最踏实,不客套,没有虚伪,一针见血都是反派讲的。可是你讲得过头的时候,会有一些不安。

在投资方手下做事,要给个台阶下,有时候用比较boring的方式。所以我在音乐上有些调整,原来用的音乐稍微“烧脑”一点。我还用了很多鬼片的拍法,也用了一些B级片的东西。但尽量避免用科幻片的招数,像这种片子最后的高潮一定是做了一堆克隆人出来(打)。

《双子杀手》也不是科幻。


02、3D到底为什么好?


电影是看直觉的,是直觉的艺术。3D一方面更真实,另外一方面也更虚幻。为什么呢,2D拍千军万马就是千军万马,大的东西大,小的东西小,但3D可以让很小的东西清楚地在你眼前,它相当于“放大”了,那它就是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存在,所以可以说它又真实又虚幻。

那年我拍《少年派》时不晓得24格根本不能看3D,根本看不下去,眼睛的解析度达不到。我当时还是按照2D的技术操作,它只有24格,片名一拉开,就开始闪动,你剪了闪动,又有了模糊感,所以拍得很痛苦。3D电影就应该有一个3D的量,这个量多了就需要更精细。

动画片没这个问题,画质干净,好控制,很随意,没有离帧,(在这个层面)卡通比真人影片领先20年以上


现在有很多假3D,事后转的,两个画面并起来,聚集到一点,快速的扫描,还要多加票价,这其实是一种倒退

尤其是对人脸,你从表演上去感受演员的心理,你是讲真话还是蒙我,你有感觉,但电影无感觉,电影只会演这剧情是怎么回事,他说了算。

可是做3D的时候,空间是拉开的,真正的数目要90到100帧,我用120,这是正常的帧率,对于我们眼睛来讲,低于100度不是正常的帧率,现在的高清电视60帧,和24帧相比都是换算倍增。过去做不到,现在好像做到了,我相信我们90%做到了

有时候我觉得真的很漂亮,2D绝对达不到那种漂亮,真的是美。有的人的脸,不管是真脸假脸,我看到他内里的感受,害羞只能这么演(安叔现场表演女孩害羞的样子,笑出声),现在我要让害羞中看得到忐忑,原来就是做不到,演员怎么演,镜头怎么拍,你妆怎么化,光怎么打,剧情怎么编,就是没有那种直观的——里面害羞,外面还在吓人的感觉。

等到将来3D数字做到了,我们眼睛就能接收到这种信息,他就是一个害羞的人,想吓人,你又被他吓到,又想喂他鸡汤,呵护他,这种东西你现在怎么演也演不出来。它绝对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在那里等我们,我如果没有感知到美丽的新世界在那里召唤我,我何苦来哉!



我觉得用3D去看电影,确实是可以成立的一件事情。我现在反而看2D时感觉很错乱,熟悉了3D后,以前我觉得好的表演,再看好像是相反的,需要调试。人脸阅读起来有很多讯息,所以你的景深,影像的讯息要够丰富,这是比较理想的3D世界,不靠蒙太奇,而是靠深藏的调度

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因为一个新的媒体出来,逼着你解释过去用的东西,有人愿意翻新,有人不愿意翻新。

我觉得我们还会依赖“镜头”一段时间,每一个镜头有它的作用,艺术家用这套镜头代表我什么心情,这个镜头是长镜头、短镜头,大家都被训练很久。

现在我们视角拉开以后,有了立体感,它的本真,还有它的深浅放在哪里,它有一套语汇在里面,那个跟镜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还在琢磨

3D电影的进步速度比有声、色彩电影都慢,我觉得人跟电影的关系、介入感在改变,你对电影的认知,差异比黑白到彩色,比无声到有声大很多,所以它发展慢是有道理的,根基上,是我们对电影的认知有更大的挑战。

你说我今天拍一个《双子杀手》,也不是电影,我觉得还会再变。

03、新电影什么时候来?


当初有彩色电影的时候,三个白人就搞定了(标准),你们三个人看一下(彩色)是这么回事,就定调,然后继续调整,其实我们看“三个白人”看了一辈子,从彩色电影诞生到现在快一百年了,就是这么回事

其实原先都是很随意,不是这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亮度也是一个问题,亮度跟美感,跟反差感,跟色彩其实有很大的关系。亮度增加以后,你就依赖这个标准去做画面,你以为是美女化了妆,在日光下一看也不美了,有这种困惑在里面,我们还在困惑阶段

我觉得上路以后,就是大家都在用(这个技术)的话,会不一样。当初电影发明的时候,就是马戏团耍把戏的事情,我们的舞台演员降低身份去做表演,后来艺术片也诞生了,人的情感、艺术感、美术感可以往这里面投射。

将来电影可以更抽象的方向去发展,电影可以做的更抽象,现在大家一看是生活的样子,你觉得是写实。真的在萌芽阶段。我也不敢讲太多,怕讲错了,我现在的认知可能是一个错误的看法,我也没有跟人家切磋的机会,自己关起门来闭门造车

这个讲清楚很难,我是个科技的白痴,他们讲技术的时候我经常打瞌睡,迷迷糊糊。

但我的感觉很奇怪,现在科技带给我们改变,它的变化应该是整体的。这是我很疑惑的地方,因为我以为大家看到的感觉跟我一样,但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我自己做了十年技术,觉得很疑惑。



但我确定,一切要试才知道,不试不好评论。当然最理想的是拍短片一点点试,我现在也没有这个耐心,而且做短片很难有机会拿到资金。电影就是很花钱的。

这里有两个层次,一个是你够不够好,可以用这个技术来讲故事。这里面也包括观众够不够好,来用这个技术看故事,包括观众是否愿意用这种东西来看故事。还要去试,你不试的话没有办法。还有你对电影的认识可不可以转变,我觉得这是更大的挑战,这个没有时间,没有用故事去试,没有人前赴后继去做,你没有办法了解。

什么叫做用电影讲故事?什么叫内容?另外有一套东西怎么建立,是不是用这个标准移植到这样的感官里面去做,这个本身是有问题。

这是工业的演进跟市场的演变慢慢慢慢走过来,这是一回事。现在还在面对另外一个已经非常成熟的,甚至过度成熟,甚至有点疲的观影习惯,它的讲故事的方式根据这个媒体所演练出来的东西,这个东西根深蒂固,这是一个更大的难题。

所以问题是你已经有了前面的观念,不是这一部分的问题。

这个怎么扭转,是有关系,其实也没有关系。我们需要演练。你不演练,你不去做,你不去试,不去调试,永远不可能开始。不是一触可及,很快发现人什么都把握住了,都根据这个把握住,弄一个新闻,没有这种事情,这是从我的观点来看。



我觉得我们对眼睛的认知,还有我们对脑子的认知,其实没有人真正去研究,其实才刚刚有那么一种态势。文化就更困难了,我也不相信有一个人可以把这么复杂的事情一下子搬到电影里,因为你的认识就不一样。

所以可能你未来看这是很好的东西,现在看不到。也可能现在看着有关,未来看风马牛不相及,都有可能。

我更老实地讲,现在在这个阶段,我自己也很困惑,而且花这么大的力量拟定你的建制报告,怎么宣传,怎么上片,那么大的体量,它本身有很多的矛盾在里面,这是不足为外人道,有很多很多的矛盾冷热在心头,我很难去讲。



其实上片了,我不能说我在困惑阶段。我只能说,这是新鲜的事物,你从来没见过,快来看啊,还要炒一个热闹。

有的时候不光是电影归电影的事情,还有很多附带周围的文化现象,工业状况,人的认知习惯,意识形态,不一而足,越搞越迷惑。

但是,你明明知道还有一个美好的新世界在那里等着你,我在干吗,自讨苦吃?



04、就剩最后这么一句话


我45岁拍了《卧虎藏龙》,中年的时候,第一次知道我要退休了,一说到退休,反而更不安宁。现在进入老年,我们拍电影的人,要尽力。

*文 / 法兰西胶片

*本文为第一导演原创,转载需经过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