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乡的童年梦

白莲乡的童年梦

梅子是秀英姑的大女儿,比我小一岁。她家在山背,屋子就在山脚下,我家在山前,过座小木桥,爬过一个小山头就到了她家。

山背只住了她家一户人家,四围都是山,山上长满青翠的杉木。

山凹是一大片水田,当地盛产莲子,水田里种的都是莲子,一到夏天就开满荷花。

荷花颜色不一,有粉的,白的,紫的,红的,青紫的,一到夏天,空气里飘满荷花的清香。

村子里每户人家都种有或多或少的莲子。过了端午,莲子就开始要陆续采摘了。

此后,几乎是每天采摘一次,一天不采的话,莲子就老了,老了的莲子壳变得很硬,子粒瘪缩变小,不好剥。

夏天都有剥不完的莲子要剥

采回的莲子要及时剥好,村里的孩子整个夏天都有剥不完的莲子要剥。那时梅子和我都还没有上学,但我们都会剥莲子了。剥莲子是件枯燥费神的事,常常见得到年纪大点的剥着剥着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做这种事适合小孩子,小孩子喜热闹,几个人凑在一处,一边说着话一边剥莲子,就不会让人觉得那么厌烦无聊。

山前人家多,孩子也多,热闹,喜欢凑在一起剥莲子。梅子总是由秀英姑牵着,小臂弯里挎一小竹篮青褐色的莲子来我家剥莲子。梅子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披散在小肩上,有时也扎两个辫子。梅子来我家总是穿一件粉色的连衣裙,连衣裙两边短袖上各有一个小小的花蝴蝶。梅子笑起来看得见两个深深的酒窝,真好看,仿佛笑意就要从那两个小小的酒窝里漾出,娇美得像是一支带着露水未开的荷花,真动人。

剥莲子

剥莲子先用特制的莲刀——两片小杉木板间夹上锋利的刀片制成,把莲子外壳横腰割开,不能伤到莲子肉。下力要精准,若力用小了,就割不开;用大了,则割到肉,晒干的莲子就有割痕,没卖相。割开了莲子,取了壳就可褪衣。莲子衣像竹膜,白得透明,易断。褪莲衣手要利索,要不不是褪不净,就是褪得太慢。衣没褪干净的莲子,晒干后就成了“黄脸婆”,比割伤肉的更没卖相。褪完衣,还要捅莲心,捅莲心要又快又准,干净利落。捅偏了的话,莲子就会捅破,卖的时候价钱又要少许多。

梅子因为力小,常常割不破莲子,但梅子手指纤长,异常灵活,我剥完一个莲子,她能剥三个,但我比她力大。所以通常是我帮梅子割莲子,梅子帮我褪莲衣。遇上秀英姑去田里做事了,梅子就一个人爬过山头,山路两边是参天的南竹,有时,我和梅子提了割好的莲子,坐到竹林里去剥,坐在厚厚的竹叶上面非常舒服。起风时,整片竹林响起呜啦啦的响声,像山间的流水声,我和梅子就闭上眼睛细细地听一阵子。梅子到了桥边,因为桥是四根柞木搭就的,桥面狭窄,梅子害怕了,于是便用一双小手拢在嘴边大声喊:早子哥哥,快过来接我过桥。

听到声音,我便飞快地喘着气跑到桥头。看到穿着粉色连衣裙的梅子笑盈盈地提着一篮子莲子,站在桥的另一头,清亮见底的河里有她的倒影。小小的心里一喜,就咚咚地走过桥去,拉着梅子一前一后过了桥。桥底常常结有白色的蘑菇,有时我们能采上两大捧,回去叫母亲做了蘑菇汤,蘑菇汤鲜美滑润,我和梅子喝得欢喜极了。

夏天天热,我和小伙伴中午就要去河里洗冷水汤(游泳),梅子因为是女孩子,不能同我们玩了,就坐在远处的柳阴下,采了嫩的柳条学着编蚂蚱,蝈蝈。梅子送过我许多绿色的柳条编的蚂蚱,但最后都不知怎么弄丢了。夏天,李子还是青色的,剥莲子剥得有点厌烦时,我们就去摘李子,我骑在树杈上,梅子不会爬树,在树下仰着头等我丢下来。

我把最大最光滑的李子丢给梅子,梅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捡起随便在衣袖上擦擦就丢进嘴里。只见梅子咧着嘴大叫:呀,好酸啊,牙都要掉了,怎么能吃啊。我在树上哈哈大笑,把一颗李子丢进嘴里,大嚼起来,把梅子羡慕死了。

过了两年,我和梅子都要上学了。梅子已经可独自走过那晃悠悠的小木桥了。每天早上,梅子背个花书包老早就来我家等我一起上学。梅子的花书包是秀英姑缝制的,上面绣有青草,野花和蝴蝶,还有一蓬蘑菇,蘑菇是梅子要求绣上去的,就是我们在桥底采的那种蘑菇。梅子每次来等我,手里都拿着一个鹅蛋大的饭团,饭团冒着淡淡的热气。梅子小口小口地吃着,这是她的早饭。饭团是才起锅的捞饭捏成的,上面抹一遍盐水,热气腾腾,暖暖的一股很浓的米香。梅子来我家时,有时我还床上赖觉,梅子便站在床边,一边吃着散发着热气的饭团,一边用细嗓子喊着:早子哥哥,该起床上学了,日头都晒到屁股了哦。喊得我没法睡了,我便顶着一头乱草样的头发起床了。梅子把饭团送到我嘴边,让咬上两口,新鲜的米饭带着微微的咸味,那时吃起来那么香。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有三年,三年里,梅子风雨无阻都会来等着我一起上学。不知什么时候起,慢慢地我们一起上学的日子就少了。也许我们都略微懂得了些人事,都偶尔听到别的同学说我们一些闲话。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我们慢慢拉开了距离。有时是我提前去了学校,或是梅子晚些时候才到学校。有时我们在上下学的路上碰上了,也故意放慢或加快脚步,怕彼此尴尬。少年的心真是奇怪,其中引起微妙变化的因子,像是一块酒饼(酿酒发酵用的),把以前所有的日子都发了酵,变了味。

上初中时,我们分到了不同的班,见面机会更少了。有时骑车上学或放学的路上还能碰上,梅子看到我也只是微微地笑一下,并不说话。读到初二,梅子因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读书,就退学了。大概又过了半年,梅子随了她一个在广东打工的表姐离开了家里,出外打工了,后来听秀英姑说进了一个服装厂。

由于我一直读书,梅子也很少回来,岁月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在高二那年夏天,荷花开得正浓,梅子回来了,恰好我也放假呆在家里。那天我正坐在楼上的窗前写功课,窗子正对着后面那片竹林。

正当我疲倦凭窗远眺时,见田间小路上一群小孩子簇拥着一个穿粉色裙子的女孩,秀英姑走在前面,女孩子手上提了一个大的红皮箱。我一下子知道了是梅子回来了。梅子已高过了秀英姑,头发还是那么长,裙子把身子拉得颀长,亭亭玉立,仿佛是路边水田里开得正好的一朵袅娜的粉荷。但我只能看到梅子的背影,我想那两个酒窝一定还是那样美,盛着暖暖的笑意。

第二天,梅子来看我的母亲,那时我还呆在楼上,听梅子和母亲说话,说到最后,梅子才问:早子哥哥在读高中了吧。母亲说:是啊,明年都要考大学了,也不知能不能考上。这孩子整天都呆在家闷着头看书,现在还在楼上呢,我叫他下来见见你。

母亲便叫我下去,说梅子打外面难得回来一次。我的心很复杂,想见又怕见,想见的是那个站在桥头拢着双手大声喊“早子哥哥,快来接我过桥”的梅子,怕见的是隔了这么长一段岁月,彼此间也许没有了话题,面对面彼此尴尬。

最后,我还是带着复杂的心情见了梅子,梅子还是穿着那件粉色的裙子,只是当年稚拙的脸多了岁月的刻痕,显得成稳多了。梅子依然那么漂亮,见到我下来脸也微微地红了,带着浅浅的一笑,显得有几分拘谨。

我自己也不太自然,低低地问了声:回来啦,在外还好吧。梅子回答说:还习惯,比在家好,不用晒日头。我“哦”了一声就再没了话说。梅子把带来的两包糖其中的一包要拆开,撕了几次都没有撕破,我只好接过来自己撕开。

我剥开糖含在嘴里,糖似乎没有了糖味。梅子转向和我母亲说话,说了会儿,就起身要走,又叫我去她家玩,我只“恩”了一声。后来,我没有去她家,因为我不知去了和她说什么。接着又开学,回了学校,她也不久又回打工的地方去了。

在我上大一时,听母亲说梅子有了人家,嫁在我们邻县一个乡下,说婆家是当地很大的一户富有的人家,是她的远房亲戚做的媒,本来人家是看不上梅子家的,但等见到梅子长得实在漂亮,就说上了。

后来听母亲说,梅子生了个男孩,很像梅子,我也见过一回,那孩子脸上的两个酒窝特像梅子,梅子婆家因为梅子勤劳懂事,又生了男孩,待她也很好。去年回家,问起梅子,母亲叹息说,不要提了,人都死了,可怜那么个好孩子,是在莲田里拔草时给一条毒蛇咬了。

那是个大清早,天还没亮透,田里草又青又多,梅子没看到藏在草丛里的蛇,被蛇咬到了手背,不一会,手就肿大如酱萝卜,赶紧往家跑,还没跑到家门口就昏到了在路上,后来在送去卫生院的路上断了气。听到这,我的心一阵冰凉,怅怅的不是滋味。

又是夏天,又是故乡荷花大片大片竞相开放的时候。想起荷花飘香,不知为何就会想起梅子,是否梅子也变成了其中的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