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地探访:獐子岛为什么一年不如一年?前员工揭露扇贝谜团

实地探访:獐子岛为什么一年不如一年?前员工揭露扇贝谜团

▲獐子岛东獐子渔港

“不存在财务洗大澡”“决定进一步压缩养殖面积”……经过数日等待,11月19日晚间,獐子岛对深交所关注函予以公告回复。

从10月獐子岛发公告称“底播虾夷扇贝并未出现异常情况”,到11月11日晚再发公告称“底播扇贝在近期出现大比例死亡,部分海域死亡扇贝比例达80%以上”,獐子岛又一次经历“过山车”式转变,背后真相也越发扑朔迷离。

“公司说的话,我们一个字都不信。”红星新闻记者多日赴獐子岛实地探访,从岛民处了解到,有关獐子岛的“信任危机”从未停止。

自2018年扇贝“瘦死”事件后,当年2月,獐子岛因涉嫌信息披露违法违规被证监会立案调查。根据证监会的调查结果显示,獐子岛2016年和2017年的财报数据均涉嫌虚假记载。其中,2016年的亏损业绩经“调整”后转为盈利;而在更早之前,2000名岛民实名举报称2014年的“冷水团造成收获期的虾夷扇贝绝收事件”的原因是“提前采捕和播苗造假”,并非自然灾害……

“你问这里任何一个老百姓都知道,獐子岛是怎么‘倒下’的。”远在獐子岛几十海里外,海洋岛的岛民老宋如是说。

▲獐子岛集团的办公楼

余波散不去:

獐子岛员工锐减,良种厂只剩10余人

“这种骗3岁小孩的伎俩再不终止,股民、岛民会赔得连裤衩子都不剩!”关注到最新的公告情况后,11月20日凌晨4点,有獐子岛岛民在朋友圈留下了这段忿忿不平的话。

岛民们的“怨恨”并非没有缘由。有外地迁至岛上30余年的居民曾说,自己见证了獐子岛“从不好到好,再到不好”的过程。

如今的獐子岛今非昔比,荒凉随处可见。据岛民透露,辉煌时期,獐子岛在岛内开有3家育苗厂、1座大型加工厂、1座鲍鱼厂,以及8支养殖队。在2012年一则有关ISO14001的认证通报中,獐子岛渔业所属6个单位——海珍品原良种厂、育苗一厂、育苗二厂、育苗三厂、鲍鱼育苗厂和水产增养殖分公司赫然在列。

但如今这些厂相继关停,育苗一厂、二厂的牌匾都鲜见踪影。只剩位于岛上一隅的“大连海珍品原良种厂”还在艰难维持。

这里是首批全国现代渔业种业示范场、国家级水产良种厂,它还是大连海洋大学的实践教学基地。可斑驳的牌匾、空荡的大楼,像废弃工厂一样的地方,让人很难相信这里此前会孕育几十亿甚至上百亿的扇贝幼苗。

有该良种厂员工告诉记者,之所以看着没人,是因为“人都调到别的部门工作了”。按此员工说法,每年1-5月是育苗期,下半年基本停滞,会搞些准备工作,在良种厂里上班的人本就不多。

▲獐子岛附近海域饲养虾夷扇贝用的浮筏

而谈到如今这里的育苗情况,该员工直言“有时能育几个亿,有时颗粒无收”,但也有岛民表示,獐子岛目前的扇贝苗是从外部购买,自己育苗已是一小部分。

从公开数据来看,獐子岛员工人数也在逐年衰减。据wind数据统计,从2012年员工总数4421人下降至2018年的2711人。其中技术人员更是从842人锐减至43人。

缺人带来的影响对扇贝幼苗来说是“致命”的。前獐子岛公司养殖员工老刘告诉记者,由于对水温等多项指标有严格要求,育苗最重要的是人员必须到位,“要像照看孩子一样轮班看护。”而在扇贝的养殖阶段,还有分笼、清理吊笼等大量需要人工的工作,“人力”是养殖扇贝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老刘曾在獐子岛公司工作12年,按他描述,巅峰时期的良种厂有近200号人,但如今只剩十来个,根本无法顾及扇贝苗。“现在值班的每天就1个,谁能盯一宿?”育一回死一回的尴尬现状,导致扇贝苗急剧短缺。

▲獐子岛附近海域饲养虾夷扇贝用的浮筏,一艘拖贝船驶过

揭秘造假:

收购贝苗作假,还往里面掺石子

自己育苗并非唯一办法,公司也会从獐子岛附近的大长山岛、海洋岛,甚至山东等地采购扇贝苗。

但买入情况是否真实,一直被岛民诟病。“如果獐子岛在买苗这事上不造假,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

在公司做过养殖、播苗的老刘深谙“收苗的门道”,他收过几次,养殖户们提前和船上查苗的人联络好,准备现钱往他们兜里揣,相当于吃回扣。

“本来一斤应该是8个苗,我就能给他记录成16个。”这种“走后门”的形式在养殖户和收苗工之间广为流传——养殖户“多卖苗”,收苗工赚外快,皆大欢喜。

老刘讲得很直白,“只要给钱,1斤沙子都能记录成16个苗;要是不给钱,16个苗没准就当做三四个记。”

做假账的后果是,原本应该收上100亿个苗,实际可能连60亿个都不到,剩下40亿个或许是沙子、石头。但不管是何物,在撒向大海之前,“减产”已成事实,这40亿个苗都已凭空蒸发。这也是一直以来,为何獐子岛的岛民对“扇贝死了”一事心有怨气,“压根就没播过那么多苗,扇贝上哪儿死?”

▲一艘拖贝船驶离獐子岛东獐子渔港

多位曾在獐子岛工作的前员工、养殖户也向记者证实存在这种作假方式。2012年,《第一财经日报》也曾报道过该现象。

“10年前就是这个样。”老刘透露这种“业内潜规则”,凡是给公司做养殖、拉贝的人都心知肚明,但没人会站出来反对。“大家就靠着工作维生,谁敢说?把你开除。”

时任公司养殖事业一部总经理助理的吴厚记是董事长吴厚刚的亲弟弟,常年负责在海洋岛收购苗种。2012年因内部举报,公司认定其在整个收苗和播苗上负有管理责任。吴厚记也因而离开公司。

岛民们认定吴厚记是扇贝出事的罪魁祸首。据《第一财经日报》报道,2012年獐子岛集团存在贝苗里掺石子等现象。当年3月28日,大连市长海县公安局立案调查此事。该事件最终结果是负责购苗的吴厚记被内部处理,离开集团,而该事件所涉及的其他人员被判了刑。

然而,这件事并未对吴厚记造成太大影响。企查查显示,在离开獐子岛公司后,吴厚记成立了大连盈瑞养殖技术服务有限公司,主要从事水产养殖技术咨询及服务、经济信息咨询,工商资料显示吴厚记为法人及大股东,经营情况未有公开披露。

▲獐子岛东獐子渔港,两天来拖贝船捞起的虾夷扇贝空壳

偷盗成风:

有内部司机私下拉扇贝出去卖

因管理漏洞造成的恶果远不止这些。2012年,《每日经济新闻》还报道过除贝苗掺假之外的事——獐子岛价值2600万元的扇贝遭内部人盗窃,“主谋”获得了300余万元的回扣,企业高管也涉及其中。

“从海里到船上,从船上到岸上,再从岸上到金贝广场里面。”老刘解释,这种盗窃手法存在于任何一个环节,原本海里捞出10万斤的货,经过这几个环节后,最后可能就剩3万斤,贝去哪儿了?“早让人半道劫走了!”

这样的偷窃和丢失早已是岛内公开的秘密,2018年2月,央视财经就曾探访獐子岛,并报道了关于“内部员工偷盗成风”的事情。该报道中,受访者表示,他们见过有内部的司机明目张胆往外送货;有卸贝工人轿车后备厢塞满扇贝,拉走去卖……

“如果家里有亲戚在公司干养殖,我给100斤的钱,他能给我称180斤。”老刘说,就算是再普通的员工,也有“权力”多送一斤半斤,“我早年在养殖公司,要啥我都能给你搞到。现在我走了,我再找在职那帮人,要啥也能给我。”老刘补充道,早年獐子岛员工好几千人,“就是一人偷拿一斤也是不少了。”

“老说獐子岛公司快倒闭了,就是这些事闹的。”老刘说。

1992年,獐子岛公司的前身是大连獐子岛渔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为集体所有制企业。2001年4月,公司进行了股份制改革,2006年獐子岛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上市深交所。10余年时间,公司从集体经济转为股份公司。

老刘怀念上世纪90年代的獐子岛,几乎家家有船出海打渔。有岛民回忆自己出海打渔那些年,最高的一天能挣两三千,“每天都能见到钱,每年都能存上钱。”

但在吴厚刚接手獐子岛公司后,情况变了:岛民们反映自己的渔船被公司收走,改为被安排在集团工作。曾经靠海为生的百姓不能自己出海,为公司打工又收入微薄。

▲獐子岛东獐子渔港,两天来拖贝船捞起的虾夷扇贝空壳

命运颠倒的“双子”岛:

獐子岛岛民自嘲是“要饭”水平

就在獐子岛因扇贝死亡一事陷入“水深火热”之时,几十海里外的海洋岛却风平浪静。

地理位置相差无几,海域情况大致相同,尽管海产同样优质,但海洋岛几十年来却一直活在獐子岛的“光环”之下。直到近些年獐子岛频频出事,人们的目光才关注到海洋岛。

有不少獐子岛岛民自嘲“现在獐子岛是‘要饭’水平”。而聊到獐子岛,海洋岛的岛民老宋说“大家都当笑话看”。

据老宋介绍,海洋岛上也有公司承包,但与獐子岛不同,前者公司性质为私营、个人,后者公司的最大股东是“长海县獐子岛投资发展中心”。

企查查显示,该发展中心对獐子岛集团的持股比例为30.76%,同时该中心又为獐子岛镇政府全资控股。即獐子岛集团的实控人就是獐子岛镇政府。红星新闻记者先后联系了獐子岛镇政府及长海县政府,两者均拒绝接受采访。

岛民们认为,公司性质的区别使两岛的发展千差万别。老宋表示,海洋岛的公司属于私企,好管理,再加之有獐子岛的前车之鉴,自然在掺假这件事上把得严。

2014年獐子岛“冷水团”事件成了两岛命运的转折点,有关獐子岛提前采捕和播苗造假一说也被外界知晓。老宋等多位岛民表示,买苗掺假一事,让獐子岛遭遇“人祸”,但卖苗得来的钱却令海洋岛逐年发展,“你能怨海洋岛或者其他岛把獐子岛坑了吗?其实还是因为他们公司的人就吃这一口啊。”

▲原来在獐子岛企业打工的人现在跟随私人的船出海打渔

两岛间的另一个不同则是采捕形式。老宋透露,在海洋岛播苗和采捕分配合理,扇贝都是一茬茬收。“今年收的一定是3年前播出的贝。”

獐子岛的情况却并非如此。尽管最新一份公告中獐子岛公司表示不存在“破坏性采捕”,但岛民显然不认同,此前獐子岛多位岛民就向记者反映,经常是去年投的苗今年就收了,不符合扇贝生长周期,无异于“杀鸡取卵”。而那些收上来的幼苗,即便重新投入海中,也不能成活。

同样一幕也出现在海参身上。今年10月,獐子岛公司被指禁渔期采捕野生海参,面对深交所“说明在伏季休渔期采捕海参的合理性”的问询,也并未正面回答,公司仅表示是“根据市场需求及经营管理需要,统筹规划和布局”。

獐子岛的渔民也羡慕海洋岛人的生活。在海洋岛,尽管渔民不能收割公司的扇贝,但在公共海域海钓卖海产依然可行。即便是给公司打工的员工,月薪也可达五六千元,远高于獐子岛员工。

“海洋岛永远不会变成下一个獐子岛。”老宋强调,每一个海洋岛人对獐子岛的前世今生都心知肚明,“獐子岛就是前车之鉴。”

▲獐子岛产的虾夷扇贝

吴厚刚其人:

有岛民怨他“任人唯亲”

有前高管不信他真会作假

不管是上市之时无限风光,或是如今遭遇种种危机。獐子岛集团董事长、前獐子岛镇党委书记吴厚刚都令人无法忽略。

他被外界诟病最多的一点是“任人唯亲”。在完成改制、成为獐子岛董事长后,吴厚刚的多位亲属开始陆续进入公司。在之后的扇贝事件中,吴氏家族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吴厚记一事更成为导火索,也是长久以来被认为是獐子岛一路下滑的主要原因。

“你问问岛上哪有不骂他的。”岛民难以接受从“海底大寨”跌至“一无所有”的惨状。红星新闻记者连续几日走访,只要一提起吴厚刚其人,受访者皆有怨言。但也有人认为,今日局面并非吴厚刚一个人能够顾及过来。

红星新闻记者试图联系獐子岛的几位前高管,有电话空号的也有拒接听的。有前高管直言“獐子岛的事我不感兴趣”,还有一位不从事养殖的前高管对记者说,自己也想不通为何獐子岛会一而再再而三出现这种事,她总结为“时也运也命也”。提及吴厚刚,她的评价非常好,“董事长曾说獐子岛公司在他手上没有的话,他会死不瞑目。这样的人真的会作假吗?”

11月20日,风波之中的吴厚刚接受了媒体采访,他表示对财务损失带来的信任危机很痛心。在他的介绍中,獐子岛从上世纪80年代初兴建海洋牧场,2011年达到300万亩规模海域,位列全球首位。

▲獐子岛集团董事长吴厚刚 资料图

如今处于困境的獐子岛不得不逐渐放弃海域,压缩养殖面积。11月19日的公告中,獐子岛称,为进一步关闭海上敞口风险,公司决定底播虾夷扇贝由规模发展阶段向中试探索阶段调整,进一步压缩养殖面积至每年不超过10万亩。吴厚刚本人也承认,要在240万亩海域的基础上再放弃120万亩,养殖规模从100万亩下降到60万亩。

11月16日,有媒体随专家出海,5.5亩海域上打捞活扇贝仅26公斤。而据岛民透露,此前獐子岛每亩产量便可达到26公斤。

这个曾被世界公认最适宜海洋生物生长的一片海域,不管因天灾还是人祸,如今都已经满目疮痍。

红星新闻记者 王田 赵倩 摄影记者 王勤

编辑 官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