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的天堂里有什么?不死仙药、羽人和三足乌

西王母的天堂里有什么?不死仙药、羽人和三足乌

皇命传下,一座西王母祠在奢延县建立起来。祠如石室,内奉西王母像,四壁皆画神兽瑞草之属,以现昆仑胜境。祠祭之日,县令为首,三老耆旧,皆礼敬参拜如仪,赵千秋便是其一。

有时候,赵千秋会遇见一些匈奴人或西域人。赵千秋惊讶地发现,在他们心灵的万神庙中也有西王母的尊贵位置,那或许是斯基泰西王母、条支西王母等大女神的精神余响。在与他们的交谈中,赵千秋了解到关于迢迢西方王母之境的更多细节,这些都最终幻化在他的梦里。

江山变了颜色,那位再世的西王母——太皇太后王政君的侄子取代了汉朝皇帝,坐上了皇位。赵千秋明白,祠堂里的西王母像,便是按这位新室文母的形象绘制的,但这不打紧,因为他心目中的西王母,就是这样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朝堂上的心计于他何干呢?他只愿,能在西王母的天堂梦里多徜徉一会。

近来北风紧,赵千秋感到自己的身体愈发沉重了。他意识到,在此生的时间或许不多了。子孙早已在他的授意下,于祖茔之地为他卜占吉宅。而赵千秋心里放不下的,还有一桩事。

这一天,门房报告,从长安来的画师已在门外了。赵千秋扶杖而出迎迓。在客主寒喧后,赵千秋请画师将他的梦境画出来。

画师详细听着赵千秋的描述,不时地询问一些细节,最后,画师表示,他可以一试。

一个月后,画师大功告成。当赵千秋在儿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摸索入他的永生之穴时,烛光照出了西壁上的那幅画。赵千秋浑浊的眸子立刻晶亮了。他确信,这便是他梦中所见,温热的泉竟然盈满了眼眶。

两千年后,当这幅壁画以风霜之姿再现于世时,那被尘封久远的梦境似乎再度鲜活。

梦被画在墓室西壁的红色栏框内,栏框长2.68米,高1.03米,面积2.76平方米。于此,赵千秋曾经神游的西王母天堂赫然在目了。

西王母的天堂,陕西定边郝滩乡新莽至东汉墓壁画

西王母的天堂,在昆仑山上。壁画之左下方五峰耸立者,就是昆仑之山。据传,昆仑山上可通天,登之则成仙成灵,《淮南子》曰:“昆仑山,或上倍之,是为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为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而昆仑作为西方名山,对其的崇拜,在战国至西汉初年便已兴起了,长沙马王堆1号墓朱漆彩绘棺上绘有三山,中峰高耸,左右略低,即是昆仑形象。

昆仑三山,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墓彩绘棺

《山海经·大荒西经》曰“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是西王母居于昆仑山附近,与人面虎身神人共处。又按《山海经·西山经》的说法,西王母居住的是玉山,在昆仑山西千里之外。而昆仑山上另有神居,“其身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昆仑之神与西王母印象相似,皆与虎豹相关,又昆仑山与玉山亦皆产玉,二者易混淆。后该神人与玉山不题,昆仑山便专为西王母居了。

昆仑山上有瑞草异树,《山海经》述“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有草焉,名曰薲草,其状如葵,其味如葱,食之已劳”。后来传说中西王母有长生之死药,也许即是采昆仑仙草为之。壁画中,昆仑山间生出赤茎黑蕊者,便为仙草之状。

昆仑山上再有天柱,《海内十洲记》称之为“三角”,“上有三角,方广万里,形似偃盆,下狭上广,故名曰昆仑山三角”,天柱是天地的中心,所谓“天地之根纽,万度之纲柄”,而西王母居其上,正体现了西王母至尊之地位。

西王母天柱,山东苍山城前村元嘉元年墓画像石

壁画中,三根蘑菇状的天柱摇曳而出,柱顶为圆台,便是“昆仑山三角”。中央最高者,西王母坐焉,两侧有青衣玉女为胁饰。西王母白发皬然,为老妇人状,着朱缘深衣。

值得注意的是,西王母头上有一横杆状首饰,两端插以圆盘状物。《山海经》中称西王母为“蓬发戴胜”,蓬发指发蓬松,戴胜义为何?汉代人以为“胜”(勝)为“榺”,《说文解字·木部》释为“机持经者”,即织布机卷经轴两端的机牙,故而在汉代画像中,以带机牙的卷经轴状首饰来表现西王母戴胜。但此说法是可疑的,因为《山海经》中西王母形象相当原始,虎齿豹尾,怎会有机杼之物并以之为头饰呢?故怀疑胜当为一种特殊头饰,但因时间久远、字义变化,难以确证了。而条支伊南娜之宝冠、斯基泰塔比提之假发套都是特殊头饰,或许可以提供一些想象空间。

戴胜的西王母,山东省嘉祥县满硐乡宋山东汉晚期墓画像石

未知王政君是否戴过这样的胜,到了东汉,西王母之胜成为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礼仪之饰,《后汉书·舆服志》载:“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庙服,……簪以瑇瑁为擿,长一尺,端为华胜。”看来后汉的太后们亦有仿西王母之意。

西王母两侧,有二羽人,一人立于天柱台上,手擎华盖,一人立于云端,以漆豆奉于西王母身边的玉女,漆豆所盛可能就是不死药。

羽人奉药,陕西定边郝滩乡新莽至东汉墓壁画

羽人有翼,翱翔自在,跳脱凡尘,被视为不死之民,《楚辞·远游》曰“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吕氏春秋·求人篇》曰“羽人、裸民之处,不死之乡”,可见先秦之时,羽人不死观念已深入人心。故羽人多出现于升仙图景中,河南洛阳浅井头西汉墓中有羽人,裸身,长发后飘,肩生双翼。而西王母信仰兴起后,不死的羽人便出现在西王母天堂里,被安排为西王母之侍从,以奉不死之药,也甚是贴切。

羽人,河南洛阳浅井头西汉墓壁画

壁画中的羽人有着奇怪的相貌,长耳高于顶,长发后撇。长耳羽人于出土文物中亦可见,西安南玉丰村出土之西汉青铜羽人,洛阳东郊出土之东汉青铜羽人,皆为夸张的大长耳,高鼻,发后撇,与壁画中的羽人颇相似。又汉诗《长歌行》曰“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看来长耳是羽人的一个典型特征。

西汉青铜羽人(西安南玉丰村出土)

东汉青铜羽人(河南洛阳东郊出土)

西王母天堂中的带翼者非独羽人,在河南偃师高龙乡辛村的新莽壁画墓中,西王母身边的玉兔、九尾狐皆生有双翼,使这些走兽也似乎翱翔于苍冥间。

王母与玉兔,河南偃师高龙乡辛村的新莽墓壁画

而张骞听闻的条支西王母伊南娜,本身就是羽人,在伊南娜的诸多浮雕中,她身生双翼,甚至有时足亦作鸟爪。其实人与动物的形象拼合是西亚神怪造型的一个颇为流行的传统,而带翼被认为具有天空的力量,往往用来表现力量强大者,如人首带翼的公牛或狮子常常守卫在古亚述王的宫殿门口,埃兰和波斯人偏爱半狮半鹫的神兽,而祆教主神阿胡拉·马兹达亦有一双舒展的巨翼。因此,有奇怪相貌的羽人是否受到异域文化的启发,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伊南娜像,大英博物馆藏

亚述人首翼牛,法国卢浮宫藏

阿胡拉·马兹达,波斯波利斯

又建平四年传西王母筹事件中,有传言“从目人当来”。从目,即纵目,为眼睛竖直之状。按传言,纵目人当与西王母有关,只是尚无发现相关图像资料。回想起之前格里芬人与独目人的关系,或许此处的“从目人”是斯基泰西王母邻居独目人的一种说法也未可知。

羽人所擎华盖,轻盈若羽,两端生花。华盖为仙人之物,传说黄帝建华盖以登仙。王莽好言神仙事,曾仿造一华盖,“九重,高八丈一尺,金瑵羽葆”,比壁画中的华盖更为华丽,并载之以车,让挽者皆呼“登仙”,可见王莽于登仙之汲汲。

华盖下有一三足乌,乌黑色,三足清晰可辨。西王母之侍从原为三青鸟,《山海经·海内北经》曰:“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三青鸟的形象为“赤首黑目”,且各有名字,“一名大鹜,一名少鹜,一名青鸟”。而三足乌是太阳神鸟,《山海经·大荒东经》称:“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郭璞注曰:“日中有三足乌。”又《后汉书》注引东汉张衡《灵宪》:“日者阳精之宗,积而成鸟,象乌而有三趾。阳之类,其数奇。”今人研究,古人或因观察到太阳中有黑子,故想象为日中有三足乌。

三青鸟与三足乌,形态各异,执掌不同,原本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从汉代开始,人们就已经将三青鸟与三足乌混淆了,司马相如《大人赋》中称“幸有三足乌为之使”,便将西王母使者的角色加诸三足乌上。汉人的讹误使唐人愈发凌乱,张守节《史记正义》干脆认为“三足乌,青鸟也,主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便完全将二者视为一物了。

三青鸟与三足乌的角色混淆,是因为三足乌闯入了西王母的图景里。仙人飞升而上天,日月为天之双目,故升仙主题的绘画中少不了日月。马王堆1号墓出土帛画中,最上层天界中日月双悬,日中有乌,月中有蟾蜍和兔。又河南洛阳烧沟村西汉卜千秋墓中,除了日轮中有乌外,乘三头鸟飞升的女主人手中亦捧有三足乌,可见其神鸟地位。西王母之天堂既然与升仙有关,按理说也应该有日月双悬,但在此图景中,日月并未直接表现为日轮月轮,而是以三足乌、蟾蜍、兔为象征,以动物的欢脱,使整个图像更具动态和活泼感,恐怕也是绘画者的创意了。西王母身边有了三青鸟和三足乌两种鸟,难怪让人傻傻分不清了。

日轮中的三足乌,河南洛阳烧沟村西汉卜千秋墓壁画

女主人手持三足乌,河南洛阳烧沟村西汉卜千秋墓壁画

当三足乌成为西王母的陪侍时,蟾蜍和玉兔自然也随之而来。蟾蜍和兔被视为月之精,张衡《灵宪》称:“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蛤焉。”在西汉的图像中,蟾蜍和兔子(有时只有蟾蜍,有时两者皆有)常在月轮中出现。和三足乌相较,西王母身边的月精蟾蜍和兔子多了一项职责,便是捣不死之药。此壁画中,蟾蜍与九尾狐在昆仑天柱上正捣药不已。而河南偃师高龙乡辛村新莽墓壁画中,手按漆豆的兔子仿佛刚完成了这项工作,正将不死药献给西王母。

蟾蜍捣药,陕西定边郝滩乡新莽至东汉墓壁画

月轮中的蟾蜍,河南洛阳烧沟村西汉卜千秋墓壁画

月精之所以更紧密地与不死药联系在一起,或许是因为月之阴晴圆缺,仿佛死而复生。前引《淮南子》高诱注曰:“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而张衡《灵宪》更直接说出了常娥(姮娥)的下场,是化为蟾蜍,“常娥窃之以本月,遂托于月,是为蟾蠩”。无论月中是美貌的嫦娥,还是丑陋的蟾蜍,不死药与月亮的渊源就此结下。

巧合的是,在印度-伊朗神话中,月亮也与不死药密切相关。饶宗颐指出,在波斯《阿维斯陀》经中,不死之甘露“Haoma有许多地方简直是代表月亮”。Haoma 在梵文中称为Soma ,恰恰与月神同名。或许在悠远时代里,不同地域的人们曾交流过对明明之月和不死甘露的美好幻想。

西王母之不死药的成分为何?也许屈原曾给出过最初的答案,《涉江》中提到“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可见产于昆仑的玉本身就可以用来制作不死药。至于昆仑山上拥有各种神奇功效的仙花瑞草,应当也陆续被加入不死药的成分表。河南洛阳烧沟村西卜千秋墓壁画中,一只兔子口含仙草的形象,表明不死药应含有草木成分。正因为不死药成分复杂,故需要蟾蜍、兔子等辛勤捣药不已,才能淬炼出来。

兔子含仙草,河南洛阳烧沟村西卜千秋墓壁画

不过该壁画中没有出现兔子,九尾狐成为与蟾蜍一同捣药的同事,它也跻身为西王母的主要陪侍。《汲冢周书》和《山海经》中都提到过青丘国有狐九尾,这种九尾狐,“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看来并非善类。但是,九尾狐在西汉时便已进入升仙图景中,如河南洛阳烧沟村西汉卜千秋墓壁画中,男女主人升仙的路途中,就有一只奔跑的九尾狐为伴。河南偃师高龙乡辛村新莽墓壁画中,西王母仙界的云气缭绕里,也有九尾狐。九尾狐与升仙相联系,或许是因为其长寿,《抱朴子·玉策记》曰“狐及狸娘皆寿八百岁”。事实上,这种罕见的狐狸被视为一种祥瑞,《白虎通》曰:“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鸟下。”九尾狐何以为祥瑞,汉人的解释则充满儒家道德化气息,“狐九尾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何?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当盛也”。显然,这是将人们对九尾狐的朴质崇拜以冠冕堂皇的理由重新包装了。

九尾狐的加入,恰好弥补了日月神兽的不对称性,东汉人开始将九尾狐作为一种代表太阳的神兽,以形成“三足乌+九尾狐vs蟾蜍+玉兔”的组合,如山东枣庄山亭区西集镇东汉墓画像石中,九尾狐和三足乌便奔跑于日轮中,与月轮中的蟾蜍玉兔势均力敌。

三足乌与九尾狐,山东省枣庄市山亭区西集镇东汉早期墓画像石

兔与蟾蜍,山东省枣庄市山亭区西集镇东汉早期墓画像石

以上诸元素构成了昆仑山的神界日常,西王母高高在上,玉女为侍,羽人劳碌其间,三足乌、蟾蜍和九尾狐瑞兽为伴,不死药的生产也在正常运行。天堂的图景令人向往不已。那么,作为一名信徒,很自然的问题是,他将如何跳脱尘俗,飞升苍冥,莅临这永恒天堂之境呢?


前二篇:

谁是西王母?从《山海经》到周穆王,从斯基泰到条枝

西王母如何成为神界一姐?救世主,群众运动与王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