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梓元 | 回乡(节选)

石梓元 | 回乡(节选)

插画:左马--冷场

回乡(节选)

文 石梓元

我又梦到我了,他站在半掩的门后,同样回我以望。

所以我悚然醒来,额汗涔涔。而头脑一俟清明,那“我”的形象面貌,连同梦之本身,统统糊涂褪色了。这个无由来的梦令我不安,像蛞蝓爬上背脊。

之医生表示,梦到自己是很常见的压力反应,据他所知,许多人都这样,不必多虑。

建议我回江南故乡休养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安心定神的。

在这段话里,也在医生的眼里,我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不高,偏瘦,近视,留寸头。以上短语似乎拼凑了一个“我”的形象。

当然首先,我不满意这样化约至极的自我介绍,因为在我看来,我是一个鲜活个性的主体。其次,这些枯燥信息也不能满足你们读者的胃口,无论你有何种小说风格上的偏好,如果文本中可见某个主角,那你或多或少都会期待些什么,比如他或她的职业、阶级、社会关系、审美品位、个人癖好和关键回忆等等。基于这些,你才能去把握主角,理解其行为逻辑,进而共情地投入小说故事的走向中去。换言之,我们(即我本人和你们读者)达成了共识,都要呼唤一个看上去活生生的角色。不过,该呼唤在本篇小说中卡壳了。

1

我听了之医生的建议。所以此刻,我正坐在回乡的火车上,琢磨自己。

蒙尘的窗外,所见是似曾相识的南方景观:丘陵如伏,雾罩的、水道隔连的居所,以及绿的榛莽。细凝种种这般,忽远又近,对我陌生。

我久久打量窗上(在玻璃的边侧,有一条细长的、乳银色的、某种软体动物留下的黏涎)映现的自己,疾退的南景模糊了它的轮廓:

短发密匝,因未修整而显得张扬蓬杂,在后脑勺处有一道狭长的白疤,据说那是我幼时登高,不慎跌落留下的。我始终嫌恶自己发量过多,且发质太硬。曾留长发至肩,大概一副邋遢相,置气全剃了干净。可此刻,我已想不起那是何时,长发又是什么模样了。我的眉毛原本应该浓密过分,似乎奶奶和幼儿园老师都对此啧啧,现在它冒出几块不规律的疏处,尤其左眉尾像是截断一道。我鼻梁高,而鼻翼肥宽。戴一副方眼镜,银金属边框,灰蓝的树胶镜腿。有人说过我的眼镜哐里哐当,像是簸路上的自行车,可准确来说,它更多时候是因沙眼症而耷拉眼角。我有发呆时抠嘴唇的习惯,偶尔还啃指节,所以我的下嘴唇常常是龟裂的,或发炎微肿。耳朵是我最寻常的五官。

半身映像里,还见我的肩膀,因少锻炼它并不结实,与手臂大致同粗。我稍有驼背。穿着提花的蓝染古巴式衬衣,领口显露白背心的一截。卡其绿的长裤太低,未映入窗。我不习惯戴表。

2

这般细致的自我介绍似乎让我具体可感了些,这能让你们稍有满意吗?当然现在,你们还远远不能对我产生共情,请稍安勿躁。

旅途漫漫,我何时睡着,做了场记不起的久梦。再醒来时,前座坐着一位新乘客,他大约二十来岁,看上去似曾相识。可我想不起名字。而他主动寒暄起来。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石梓元,”他说,“以前我们一个学校,你毕业那年我刚上初一。你那时是个体育好手,还是周边有名的好事分子啊。”他突然抛出许多信息,我不免一时惶惑,语塞了。

“你最近都干些什么呢?”为了缓解气氛,我找了个话头。

他好像想说点什么,又咽下了,肘支膝盖,半弯下腰来。这时火车进入隧道,光角变换的瞬间,我和他的窗中映像重叠了。或者确切说,两个映像抹消了前后之分,梦幻似晕染合一了。不过很快,黑暗沉下来,黯淡了这个异衍的合像,而窗面上那条乳银色的细长黏涎却反更明晰了。隧道顶部紧急灯的绿光有节奏地扫过车厢,石梓元手表反射着薄光,缓和,调子渐息。何时起,一层朦胧而浆白的雾罩在窗外生发,这一气象倏忽而来,火车也随之减速了。直到穿过长长的隧道,火车在某标识难辨的站台前停了下来。

厢内的乘客一时间都起身了,其人数之多超出我的预料,他们(都背向我)极有条理地收拾各自的行李,没有任何骚乱。然后半分钟,或半小时,乘务员开始播报通知,大意是:由于气候突变,本趟列车将于此终止,请全体乘客自觉下车。石梓元长出一气,拍拍我的肩。“真不巧。不过我常来淡竹镇,带你去我常住的旅店。”他说,“之后天晴了你再回家不迟。”

他如此说着,像是对我了如指掌。

3

下车,发动机已停转了。这是个极小的车站。只有两道不足十米的月台,正四方酝酿的雾涌间,“淡竹站”的黑蓝色站牌似是悬于中空。扑面来湿重的水气,我环顾前后,勉强可辨两座半月形的绿湖,它们古怪,陷在莽莽的不知是青稻还是野草间。

我同石梓元有一搭没一搭闲扯,向地下通道去,水泥立柱在余光中随步重合。远处某根后,探出一糊涂的半身,他着暗调上衣,还以蓝口罩蒙脸,古怪。月台上众客已散尽了。他显然半低着头正看向我。

我加紧上了自动扶梯,借身旁不锈钢挡板的反射回顾背后,那个陌生怪客并没有跟上来。

“别担心,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老同学。”石梓元说。

雾气沿扶梯沉降下来。我差点触着了扶手上的一只蛞蝓。它很大,很静定,不知是睡着还是死僵。

4

我们来到“再来旅店”,其招牌上用蹩脚英文注着“Again Hotel”,不过内饰和构造有模有样。登记入住时,我发现自己丢了钱包,身份证等一概证照皆在里面。而我出行匆忙,也没带上补办证件所需的相关材料。

于是石梓元疏通店主,让我在纸本记录上填写个人信息。我照做了。录写的条目相当详细,待填毕,我们身后已排起了长队。他们大概都是受大雾耽搁的旅客。取来房卡,正等电梯,店主叫住了我们,拎着登记簿手指年龄一栏:“你看,他像是三十四岁的人吗?分明都四十往上了。”

石梓元侧身打量我,言之凿凿地表示:“我现在二十三,按道理,你应该是二十九才对嘛。”

他们两个争论起来,大厅内的所有眼光都聚焦在了我身上。老板叫来一旁的清洁阿姨,让她下个论断,她只一瞥便甩甩手:“这小伙和我上小学的外孙差不多。”争论愈发不可收拾了,众人不知不觉中趋近上前,将我团围起来。

某刻,电梯到了,我能清晰看见反射在电梯内镜中的自我侧脸映像(一张五官平凡的亚洲脸孔。短发密匝,因未修整而显得张扬蓬杂。眉毛有几块不规律的疏处,左眉尾上截断一道因角度问题而不可见了……读者们,我仍如自己所绘叙那样),不过多次反射已让这幅肖像无可避免地变形,难辨年纪。人群中,冒出一尖锐的女声:“你们别再凑上去了,撞倒这老头就难办啦!”

意见不能统一,石梓元用他的身份证开了一间单人房。于是,我终于暂住下来,以二十三岁石梓元的身份。

“你好好休息吧,还……”临别时,石梓元冲着正闭合的电梯里的我说。

随着叮一声,我的形象拼凑完整了。房间在三楼,号码是303。老式旅馆用的还是钥匙。

(全文请阅读《青春》2019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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