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新被拖拉机压成扁扁的一片,年三十早晨耀新媳妇说他昨天回来了

耀新被拖拉机压成扁扁的一片,年三十早晨耀新媳妇说他昨天回来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天,母亲去甘河领库西林场生产队这年的工资。工作人员闻言抬起头:听说库西林场有个八栋房,家家男人都没了……母亲不悦:我就是八栋房的,家人好好儿的。但母亲心里知道,除了父亲,八栋房其他的男人确已都不在了,年轻轻的。

那年,我家搬离了八栋房。

——写在前面

我知道,那片倒而又生的松林桦木记得他们,那片疏而又密的原始森林永远接纳了他们,而他们及那厚重的松木棺椁,连同那抔层积了千年落叶的黑土,都已夷为花海草岭,无从寻起。

我总溯逆岁月的流,试图找寻他们,忆起他们的故事。我愿我笨拙的语言,不至轻慢了他们;也愿我虔敬的心,能稍稍懂得他们,聊慰他们近半个世纪的凄寂。

他们是父亲的战友、朋友和邻居,父亲曾用年轻的悲怆与豁达,送走他们。他们走时,都不及我如今年长。

从耀新说起吧,他是我家右邻,他走后的故事,无数次惊悚了我的童年。

那一年,他最小的孩子刚出生,上面还有台阶般的三个孩子,孩子的妈妈很年轻,粗粗拉拉的一个人。生前的耀新也这样,笑呵呵没个正经。

“老鬼昨天又回来了,”大年三十早晨,耀新的媳妇高姨坐在我家炕沿上哭,“昨天晚上,孩子都睡了,我一个人剁馅子,蒸馒头,炸丸子……半夜了我也躺下,睡不着,趴在炕沿儿上闭了会儿眼。一抬头,就看老鬼站在门后儿!门后有个洗衣板,我把围裙搭在洗衣板上,他就把围裙顶在头上,一直站着……死了也和我闹,吓唬我……”

耀新和媳妇的关系很好,吵吵闹闹过日子,笑着骂着,却是亲着热着。年轻轻的,高姨称耀新为“老鬼”,东北人,两人不避人地亲热。

母亲也悚然诧异,想起昨晚的事儿:父亲也不在家,和其他男人一样,参加冬季木材会战。毕竟年二十九了,一个人,母亲也忙了半夜。末了,泔水桶满了,母亲便叫上六岁的姐姐,用一根扁担穿了桶梁儿,母亲抬短的这头,让姐姐在前面,把长的那头的扁担搭在她肩上借个支撑,预备把泔水倒在门外的雪堆上。

没有月亮,刚下过雪,地上房上,就连墙头栅栏都盖着蘑菇头般厚厚的雪,映着深蓝天幕中莹莹烁烁的一空星斗,晶莹雪亮。地面也铺了雪,白天院儿里扫出一条小路,早又绵厚地铺上……有人家已在高杆儿上挂了大红灯笼,驮了雪的房子栅栏木垛映在灯下,愈显得矮了。

年关了,家家煎炸洗涮,林场便没走电,远远小修厂的发电机突突响着,令人心安。远近高低的一栋栋房子安静在这深的冬夜,窗里橘黄的光被霜雪寒冷滤过,愈加暖暖地透着喜悦。烟囱里淡白的烟轻快地飞扬,无声散入夜空……林场的冬夜,童话般美。

母亲和姐姐踩着雪,咯吱咯吱走过长长的院子,抬头看到敞开的大门——林场人家夜晚也无需关门,愈是夜晚,愈是安宁。

靠着前面人家的后墙,清楚地站着一个人,一身劳动布衣服,戴顶绿色军帽,帽檐压得很低。除却没有看清脸,那身量姿态,着实就是邻居耀新。渐渐走近了,却一晃儿不见了。母亲所受是坚定的唯物教育,不信自己的眼睛,回来问姐姐,刚才看见谁了?姐姐肯定地答:耀新叔叔。

然而耀新确是已经死了,就在这年入冬木材会战开始不久。

他是拖拉机手,负责把山上的圆条拉到山下。圆条太沉,一根就有几千斤,只有冬天土地冻实了,不陷车,才能把积了一年的木材拉下来。所以愈是兴安岭酷寒的冬季——无论穿了多厚的皮袄毡鞋也瞬间就能冻透的严冬,愈就到了工人们“会战”的紧张时刻。拖拉机手更是早晨上车,天黑才下来。

拖拉机承载力很强,一次能拉十几根圆条,一路下山上坡,车撵木压,硬是在盖着一米多深冰雪的山上趟出一条条路来。从天蒙蒙亮,到寒星满天,拖拉机喘吁来往,飞冰溅雪,山山岭岭都在这震撼中静默。

那天,拖拉机出了故障,耀新便把承载圆条的大铁板摇起来撑住,一个人钻进铁板下检修。没有熄火,零下四十多度的寒冬,拖拉机熄火就要用火烤才能重新启动。于是拖拉机惊天动突突突地震动着。

我不懂那硕大的运材拖拉机的巨大的铁板是什么原理支撑起来的,或是天冷地冻,穿着笨重,手脚麻木,耀新根本没有支好?总之那个年代的机械设备的安全保障性是很弱的,也没有厂家负责之类的法规,拖拉机手大约也没有太严格的安全技术训练,或是太冷,实在无法精细作业……然而几千斤的大铁板就那样重重实实拍了下来,并不怜惜下面有个爱家爱孩子的青壮汉子——红活圆实的耀新,他的头脸胸背俱被砸在链板下,成了扁扁的一片,血,瞬间就流尽了,冻结了……

爱说爱笑爱开玩笑的耀新走得近似玩笑,就那样粗粗拉拉地连遗容都让人不忍告别。

高姨连哭带骂也没能留住耀新,工人们给他穿一套新工作服,躺进厚厚的松木棺材,他永远睡在了山里。

高姨总以为,这个嘻嘻哈哈的人又在开玩笑,周末,他还会满身木屑油渍地回来。手里攥着一把高粱果或羊奶子分给孩子们,笑呵呵地一路和邻居们打着招呼把水缸里的水担满,哼着歌儿把院子边上一摞摞木材劈成小柈子整齐码好再用桦树皮扣上防雨。这样,她做饭时总有现成的干柴。

是啊,他终是惦念着家,惦念着孩子媳妇。

第二年年三十早晨,高姨抱着已经一岁多的小女儿,坐在我家炕沿儿上骂:老鬼昨天又回来了,我头疼了一个晚上……母亲安慰着她,却听得她另几个孩子都在哭,隔着板杖子看看,八岁的大儿子站在屋门口,闭着眼睛哭。死冷寒天,屋门没关,里面两个孩子也在哭。

母亲以为孩子们找不到妈所以哭,便隔着樟子喊他们过来,告诉他们妈妈在这里。外面的男孩子不理,仍是闭着眼睛哭,屋里的另两个孩子也不出来。高姨便又哭起来,说这年没法儿过了。母亲赶紧出了大门,过去领孩子们来。

进了我家,孩子们渐渐不哭了,大冷的天,个个满头汗。问他们为啥不过来,站在那里哭什么?一齐说:爸爸就站在仓房门口看着我们,我们害怕……他家的仓房正对着屋门,几步之遥。

儿时的惊悚成了如今回忆中的温暖和寄托:许是,耀新常常回来,静静地在那个小家小院里看着孩子,看着辛苦的媳妇。是眷恋难舍,疼惜着孩子媳妇儿却帮不上忙,还是已有了另一个世界的豁达,看淡伤痛?

只是,怎样的机缘,让媳妇和孩子竟也能看到他?那个世界的人们,要付出怎样的努力,让这不知距离的阴阳两界,偶尔也能沟通?

想起一个故事:恒河岸边,释迦牟尼曾问弟子们一个问题:是四大海的海水多,还是无始死生以来,为爱人所流的眼泪多?弟子们都答:当然是无始生死以来,为爱人所流的眼泪多。

我是“槛外人”,没有慧觉,只能偶于佛家言论中捡那乐于相信的零星字言,呆呆地玄想一二:人在“无始死生”中,无论怎样撕心裂肺的离别,都是另一种相遇的开始,未来也还有无尽的相遇相守……比四大海还多的眼泪,都是今生的修行……

但我终不能“放下”,我愿这元气淋漓竟猝然逝去的生命,来生获得补偿:仍在这逶迤山岭中,安宁地走过一轮轮春花冬雪夏郁秋华的丰盈岁月,走完凡俗的一生,尽享凡俗的幸福。

作者简介:赵庆梅,七十年代生于内蒙呼伦贝尔盟,现北京市中学教师。崇尚自然,爱好读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