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遇到的病人的故事,就像丰富多彩的人间悲喜剧在医院上演

住院遇到的病人的故事,就像丰富多彩的人间悲喜剧在医院上演


好一个暮来睡更浅。

晚上,过了十一点,医院过道和大厅的灯暗下来,像灯光暗淡的陈列馆,咳嗽、吐痰、呼噜、放屁声此起彼伏,抱怨者喋喋不休,抽水马桶水流形成的漩涡,震耳欲聋,气急败坏,像吸毒者把一切抽空的那种狠。上层楼的病号拖着凳子移动,凳子腿发出的声音像头顶的闷雷,沉重黏滞,拖泥带水。大多数人安静的躺着,犹如被抛弃上岸边的鱼,只朝着自己的苦痛用力挖。凌晨六点三十分,仍无睡意,干脆起来散步。走廊静悄悄的,只有护士站桌上的钟表咔嗒咔嗒不紧不慢往前走,熟睡的老人偶然咳嗽一两声。病区多数人是来治疗白内障的七八十岁的老人,我比他们都年轻,各种老年病却提前找上门。睡不着,在走廊里幽魂一样游荡,白纱布蒙着一只眼,歪戴眼镜,脸没洗,牙没刷,蓬头垢面,若被人遇见定会吓人一跳。

睡不着就爱胡思乱想。

想着这些年每次住院遇到的人,丰富多彩的人间悲喜剧在医院上演。给他们编上号,存在脑海里的特定区域,此刻,齐刷刷涌出来。


病号甲,男,84岁,脊柱损裂。老伴仙世九年,三女一儿,其中一女离世。他老伴儿去世后他找了一位老太太,每月给她一千五百元,老太太给他浆洗做饭照顾他,日子久了两人有了感情。老人家严重话唠,老太太在身边有个听话的人。前不久,老太太查出肺结核,老人家舍不得老太太,女儿让他爸爸把老太太赶走,两人为这些事争执,老大爷只要醒着,要不就痛得直喊娘,要不就喋喋不休,简直就一唐僧,一天到晚念经,听得人头痛心烦火气直往上窜。老子怨儿女不孝,儿女怪老子糊涂。有次实在听得不耐烦劝他女儿几句,让她别和父亲较真,人老糊涂,事事顺着他吧。没想到她女儿气呼呼反驳,他糊涂?他一点不糊涂,他就是舍不得那个死老太婆。你说,我妈死了九年了,他把我妈放哪儿。第二天,她坐在我床边,跟我抹眼泪诉苦,说自己做生意有钱、有农庄、有几处房产,她把青岛店铺让妹妹经营,给弟买房,她对家里的贡献多大,她多么不容易。让我说她爸不是,她爸太烦,别说她。

怪我多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活在世上都不易。一个局外人怎能断定她的家长里短。

病号乙,男,50岁,股骨头坏死,离异。没事就去隔壁床和一中年女病号套近乎,说自己前妻的不好,全是鸡零狗碎的小事,家常里短,钱来钱去,再不就是讲如何做饭收拾家务,仿佛活在地洞里的老鼠,从没抬头望望天空,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这是个到底没活明白的可怜之人。

病号丙,女,55岁,腿骨骨折。自称新疆的艺术家,嗓子眼时不时冒出一段花腔女高音,尾部颤音如小蝌蚪滑动出无数细小的水纹,隔靴搔痒的难受恨不得给她后背一掌,好促使放松紧绷的声带。无事可做的时候,她拄拐找人聊天,聊天内容大多是她年轻时多漂亮,追求的人有多少,现在多有成就。旁边的人刚说到认识歌唱家迪丽拜尔,她马上说迪前几天还和她一起开会,迪现在有多胖,面容多么惨不忍睹。下午,她抱着一束鲜花,坐着轮椅从我床边走过,香风如雾,精描细画的脸因涂抹过多的粉,像日本艺妓。病号乙问她去哪儿?电视台录节目。声音嗡嗡的,全病区的人都听的发颤。


病号丁,女,44岁,股骨头坏死。打工者。家在博乐农村。该女人离异,前夫好吃懒做,有点钱全换酒喝了。又找了一男人,在工地上打工挣了七八万,这两年工地没活干,坐吃山空。病号丁说,他一天两包烟,就得十块钱,靠我每月低保的330元生活,受不了。离吧,男人和她一起生活了四年,有感情了;不离,日子没法过。正犹豫得了这病,男人毫不犹豫把自己的房子卖了,拿钱给她治病。钱有时是衡量人心真伪的标准。一个不肯为你多花一分钱的男人,与你谈情说爱多少掺杂了虚假。病号丁握着男人压在她手里的钱,就握住了男人的心,两个贫困的人,因病巩固了彼此的爱情,这女人是幸福的。人间每天都在发生大难来临各自飞的事。女人怀揣着爱情坐火车来乌鲁木齐看病,身体的病未治,已转好一半了。出院那天,她拄拐仗特意去买了一份五号凉皮子。五号凉皮子在乌鲁木齐很出名,六块钱一份。她说要带回博乐,说让他丈夫尝尝。她对丈夫的感情浓缩在这份凉皮子里了。

病号戊:女,85岁,膝关节病。这是个叫人尊敬的老人,讲话轻言细语,步态缓慢轻柔,灰白卷发,眼皮弯弯围绕着依然清澈的双目,容易让人想起孟春的弯月。尽管漫长岁月磨损了她的容颜,依稀仍可见她年轻时的美貌。一个女人到了耄耋之年,仍保有一分美丽,生命的品质像经了温火炼丹散发出的光,温婉,平淡,安然。她的两个女儿轮流陪她,有空就来,没事就回去。她什么事都自己做,不急不躁,衣服洗了,脸洗了,头梳了,收拾停当,然后是检查,治疗,输液,一项项有条不紊的进行。晚上,早早洗漱完,上床看会儿电视剧,即睡下。一个房间住长了,渐渐熟悉。我赞扬她漂亮,她笑笑,大概她也深知自己是漂亮的。才对我说,在只有黄蓝青的时代,她从来只穿花衣服,都是丈夫从上海买的。丈夫喜欢她的女人永远在他眼里妖娆。一个女人一辈子为一个男人盛开,无论是身体还是外表,这个女人一定深爱她的男人。爱情使人美丽,不假。女儿来陪她,一会儿,她开始催她们走,快回家休息。她心疼大女儿有高血压心脏病,疼二女儿膀胱癌开过刀。


有天晚上我回来晚了,见她的床空着,说是去做核磁检查了,夜里十二点半仍未归。白色床单像白色的陷阱将我的思绪拽进去。之前老人对我说,今年她住的干休所有三位老人都是晚上睡下,第二天歿了。从前,小区人多热闹,冬天下大雪,雪地里脚印纷杂,出来晨炼的老人很多。如今,雪下过好几天地面还是白纸一张,空寂而悲凉。死亡如巨大的幕布,越收越紧。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那最后一束光亮何时闭合的不可知性。到凌晨两点半多,还没睡着,巨大想象的不祥缠绕着我,我感到窒息。终是忍不住去问护士,被告知,老人让女儿接走了,说是家里有个精神不正常的孙女,闹腾起来谁也收拾不住,只有老太太能让她安静下来。

人生从来不完美,外表看到的永远不是全部。老人也有她的苦闷,只是她把苦闷悄然无声化于内心了。


李佩红 女,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家协会理事。在《人民日报》《读者》《中国作家》《光明日报》《西部》《绿洲》等报刊杂志累积发表散文、小说70多万字。其中,《记忆里起来的故乡》在《中国作家》杂志2012年第12期发表,《变迁》《老主任》等五篇文章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发表,《变迁》被《读者》和《年度优秀乡土文学》转载,入选高中语文阅读素材。报告文学《穿越塔克拉玛干》入选2014年中国报告文学协会优秀作品年选。《老安羊碎杂汤》刊发2016年人民日报9月6日海外版,后被《人民周刊》第60期选编。2016年入选全国9+1高中联盟试卷。散文《杏花春醒入梦来》获得2016年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题名奖,出版个人散文集《塔克拉玛干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