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 昂 | 阿尔山(节选)

巫 昂 | 阿尔山(节选)

@ 插画:卞媛--《维纬之界》系列之一

阿尔山(节选)

文 | 巫 昂

年二十九,也就是次日大年三十的那天,索伦高娃约我一起吃饭,那天的气温大概零下七度,我犹豫是该打车去还是骑车,或者走路,高德导航显示,从我的住处到我们吃饭的四川办事处餐厅只有一点五公里。在犹豫的过程中,试了试滴滴,已经没什么司机接单了,走路又太冷,我只好骑上摩拜。

贡院东街,从一道一米不到的门穿过去,就是“川办”的餐厅,门前挂着红灯笼,一个保安在寒风中缩着脖子,瑟瑟发抖。索伦高娃比我早到约莫十分钟,她坐的直达公交车。她个子很高,穿着一件粗线长毛衣,边上的椅背上搭着黑色长款羽绒服、围巾、帽子,确实是内蒙古人,有足够御寒的衣服、靴子都是半高的,像羔羊的一截身体被嫁接到她身上。

“川办”还是我四五年前来的样子,在那之前彻底装修过。更早之前,像驻京办事处的食堂,虽然面积不小,但是陈设极其简陋,员工还穿着前襟尽是油垢的白色工作服。一个胖服务员站在我们身侧,我凭着记忆点了:重庆辣子鸡、夫妻肺片、麻婆豆腐,索伦高娃要了炒豆苗,我另外要了一碗担担面。两个人的晚饭,这不算简单了,挨着窗户,我细看,才发现那是假窗户,外边就是一面紧贴着的墙,窗外并没有任何风景。窗户就像一张刚刚使劲张开的嘴,被一股寒风堵住。

索伦高娃和我认识的时间不长不短,她有一种高大而神秘的美感,五官排列像是时刻处于不明不暗的光照之中,眼睛是深栗色的,头发微卷,皮肤呈现出日光下瓷器的白。她小我十二岁,非常合适坐在一起,我留意到她手上多了一些纹身,手背上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左手每个应该戴戒指的地方都被纹身填满了。而后,我留意到她的手型,骨节突出而饱满。

她家就是阿尔山的,我们相约七月份一起去阿尔山,住在她表哥家,去山里转转。她正在帮出版社翻译一本书,从蒙语翻成汉语,一本短篇小说集。我呢,也接了一本书的翻译活儿,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说是长篇小说,不如说是他的博客日志。如果要在蒙语、汉语和英语之间铺设一条铁轨,那会是从悬崖之上先落到灰尘弥漫的泥地上,而后被从天而降的雨淋湿,淋得到处烂糊糊的。

等菜上桌的时候,我让她说句蒙语给我听听,她问我想听什么。

“你真是挺吸引人的,怎么说?”

她认认真真地说了一遍,我什么也没记住,只觉得她的下巴的线条很特别,像是一只羚羊走在陡峭的岩石上,岩石又被细小的砂砾覆盖。

“为什么你想学这句话?”她问。

“你是我认识的唯一深交的内蒙古人。”

确实如此,索伦高娃是朋友带来我家玩的,她一走进屋里,我就觉得竟有那么说不清道不明让人深感吸引的人存在。她坐在沙发上,手肘附身在膝盖上,就那么和我们聊天,聊了很长时间,这个姿势都没变化过。这是个雕塑般的姿势,她做起来非常自然,她像是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神奇物种,那天我们聊得很尽兴,还喝了一瓶酒。她说起了她认识的一个大萨满,丰神威仪,大萨满想让她也去当萨满,伺奉神,她觉得这是个太大的决定了,无法贸然接受。

之后,我们很长时间没有任何联系,再见到她的时候,是我的一次新书活动上,她给我带来了两个会弹马头琴的男孩儿,我们坐成一排,聊一会儿,听他们弹一会儿马头琴。她始终坐在第一排的最右边,什么话也不说,像是在放空,即便如此,她脸上还是带着度母般似有若无的微笑,神秘到让人不知所措。活动结束后,我提议大家一起吃饭,她说自己还有事,得先走了。而弹马头琴的男孩们也没有留下来,他们三人好像突然要组成战队奔赴草原,旋风般,而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说真的,我对她有点儿念念不忘,她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是以金属铁笼里安静的怪兽这种心理形象存在,直到有一天她主动跟我联系。

“我爸爸突然去世了,我来北京办后事,然后得留下来照顾妈妈,医生说她老年痴呆,身边不能没有人。”她在微信上告诉我。

“那你在呼和浩特的工作什么的呢?”

“我在呼和浩特没有工作,本来打算去结婚的,没结成,耗了一年多,把租来的一大套房子装修完了,本来想用那套房子和未婚夫一起做个民宿,搬进去没几天,离民宿正式开张还有半个月,我们就开战了。结果客人住进来,看到的是我们的战场,从客厅到厨房到卫生间,一塌糊涂,我专挑玻璃类、瓷器类的东西摔,客人怕扎到脚,疯了似地就躲到屋里去了。结果屋里地上也有,脚是没扎到。因为我们压根就没雇帮忙的人,我们两个干仗,来不及收拾,只能一边开张,一边打仗。”

“和谁结?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于是她改用微信语音把她本来打算结婚的对象简单讲了一遍,概括起来变成如下几点:他很帅;他会做饭;他很讨女人喜欢;他背信弃义,喜欢上了其他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她也认识;她知道是这个女人之后,有一天在街上碰到那女的,她走上前去,狠狠地扇了一下那女的耳光。

我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女人也需要婚姻,总有人应该跳出三界之外,另外建造一种虽然经不起风雨但至少可以躲避一下阳光的窝棚。最激烈的时候,她曾经和未婚夫拔刀相向,刀是蒙古刀,一尺长,开过刃的,本来是用来切割白水煮的羊肉的。持刀的人是她,个子高大持刀才有气势,刀刃在她身侧闪着不锈钢幽冷的寒光,她站在客厅面对着他,无所畏惧,而且打算那天就一刀捅死他,把这段痛苦彻底了结。

“他身高一米八五你知道吧,当时就怂了,嗖地吓得光着脚就跑了出去,好几天都没敢回来,当然我也就接到我爸爸病危的消息,只好回北京了。”

就这样,索伦高娃没能结婚,她回到北京,住在南城一个老小区里,和母亲住在一起。过去妈妈早上起床,都要念一会儿经,再做早饭,现在她四五点钟醒来,开始哇哇叫,让索伦高娃走过去,走到她房间里,索伦高娃昏昏沉沉地去往她的房间,呆呆地站在她床前。母亲还是哇哇叫,索伦高娃得过去坐下,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抚摸好长时间,她才能平静下来,在天彻底亮之前再睡个回笼觉,索伦高娃就趴在她床边又眯了一小会儿。等到八点钟不到,索伦高娃得去做早饭,煮小米粥,蒸两个馒头一人一个,再烫个青菜,然后喂给她吃。

从呼和浩特回北京之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不知道什么邪恶力量控制了,坐在那里,感觉肋下的一小块肌肉开始轻轻跳动,慢慢地,跳动的节奏越来越快,可以说,是加速度了,然后那块肌肉深处开始感到疼痛。而后,这种疼痛开始蔓延开,像烟一样,从那块肌肉向上蔓延到胸口,到喉咙。它像长很多脚的八爪鱼,从那一个痛点伸展开,缠绕了她的背部和臀部。她疼得一动都不敢动,只能坐在那里,扶住桌子的边沿,疼痛蔓延到了臀部、大腿和小腿,击打着脚踝上的皮肤,使劲地向脚底板袭去,脚底板有如一百根针在扎。太阳穴也有如一百根针在扎,天灵盖亦然。全身上下有成千上万根针,细密而频繁地扎着她身体的每一处。她的汗开始滴落下来,从鼻子渗出大颗大颗的汗,她感到一阵昏厥,又不敢站起来,只能张大嘴使劲呼吸。

“我要疯了,我想出门!”她跟我说。

我们商议了一下让她出门的计划,要和她见面只能是晚上九点以后,她妈妈入睡后,而且不能走太远。我到她家小区边上的一家便利店等她,然后就坐在便利店一角聊会儿天,我们分别从冰柜里拿出酸奶,膝盖挨着膝盖坐着,也是第一次,我发现她眼窝深陷,眼神中燃烧的火有些暗淡。她说自己最近因疼痛近乎昏厥了三次,她甚至动念要切开自己的皮肤看看疼痛是什么形状和颜色的,但疼痛进展的速度往往超过她定位的。

(全文请阅读《青春》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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