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课(小说)

土匪课(小说)

作者/董霖(原创小说,版权所有,盗版可耻,绝不姑息)

民国十八年,陇山大学堂特聘社会学教授相克余没课可上了,面临被校方解聘的尴尬。他在屋里焦急踱步,决定在午饭前想出万全之策。然而午饭铃响三遍,他还没感觉饿,心中没辙,腹中厌食。可是这年陇山大学堂这一带闹灾,学校不提供晚餐。中饭不吃,得连饿两顿饭。相克余没想出什么出路,披上衣服还得去吃饭。

刚走进校工食堂,外面啪啪啪响了几枪。吃饭的人脸色都不好看,想必又是陇山土匪下山了。陇山有土匪九绺,也就是九股人马盘踞在陇山。这些脱离世俗规则的人,也不管是大学或祠堂,入了眼就合计着下狠手,打杀不忌。

相克余从骨子里讨厌土匪,觉得落草野寇没了德行,简直就不算是人。可是刚才听见枪声响,忽然来了一线灵感,土匪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人,抑或半个身子生半条命死。他们原来也许是农民,小贩子,开小差的逃兵,乞丐,做工的苦力,越狱囚犯等等。这些人黑与白、灵与肉、真与假、人与鬼的双重性,才是社会这门课最该研究的对象(他这么认为)。尤其是在乱世,就更有某种典型意义。

相克余激动得饭也没顾上吃,直接找主管副校长申请新课。顾副校长有睡午觉习惯,天塌下来也得睡四十五分钟。可是顾副校长今天的午觉只睡十八分钟,就被相克余吵醒了。上次午觉惊醒,还是北伐军打进陇山那天。顾副校长信仰午觉补命,从不怠慢这四十五分钟,他有着对时间的刻板崇拜。

顾副校长打着哈欠戴上眼镜,习惯地用手梳捋仁丹胡,故意不去理会相克余用夸张的起手势比划着说话。

顾副校长原本还想再留相克余半年,让其体面地离开陇山,现在决定尽快勾掉这个外聘教授的名字。顾副校长心里像寒冬刮北风一般讨厌性格率直的相克余,脸上却是阳春三月暖暖的。

顾副校长和缓地说:“相老师要开新课程自然是件好事,可是学校暂无考察之费用,相兄做社会调查费用自理如何?”

相克余要去考察土匪巢穴,开新课,却见顾副校长不肯报销费用,心凉了一半。只能求其次,点头说:“费用自理也罢,能开课就好,我这几天就准备上山。”

顾副校长笑眯眯点头,心里说,呆头呆脑的家伙,解聘你就对了,去山里考察土匪,你还回得来吗?生校长、曲主任、康教授都看不惯你的放荡无忌。

相克余离开顾副校长办公室,仔细做了一些准备,然后故意在傍晚时分,独自走在土匪出没的大岔沟,期盼被土匪劫持上陇山。土匪劫道,抢下东西,觉着对方不得劲,便是连抢带杀。觉得不碍事,只抢不杀,留下活口。若缺人兵丁,劫财连带抢人上山。

劫持相克余的是七绺子第三把交椅老树猴。其用枪顶在相克余胸口,夺下皮包。老树猴问:“你这家伙一个人走野路,做个甚?”

相克余说:“我是师爷,熟读兵书懂排兵布阵,专为主子出谋划策,宅中做门客期满去找下家。”

老树猴龇牙一乐,对几个兵丁说:“把外码(外行人)绑了蒙死眼。大当家问计,你说得出妙计做军师,说不出烹了你做下酒菜。”

七绺子扎寨狼洞,一百多人,有快枪十几杆,大当家徐胜一心想干几件大事,不想一直呆在狼洞做土大王。

老树猴抓来自称师爷的相克余,解开蒙眼布。相克余闻到一股烟熏生肉的味道,混杂陈旧的墓穴味,忽然感觉回到了远古。

相克余身处狼洞,说是一个洞其实大得很,就像另一个世界。相克余心绪起伏不定,后悔开这门不伦不类的土匪课。忽觉土匪没有研究价值,土匪卫生状况糟糕,一阵阵臭气袭来,裘克余觉得不是到处便溺,像是有尸体没处理干净。他感觉全身不自在,继而吓得哆嗦起来,自己就像演一部杀戮剧,突然变成了现实,却无法逃脱角色。

大当家徐胜打扮得像一尊门神,他问相克余:“你不像师爷,瞧着没仙气,倒像个戏班子琴师。俺七绺子靠这些家底闹起来,能打下几个县城吧?”

相克余知道,他是指那几杆快枪,还有一挺缺腿轻机枪,两箱巩县手榴弹。

相克余故作镇静,勉强微笑着摇头说:“大当家恐怕不行呀,想成事的人多,事就那些,世上有几人真能成大事?”

徐胜掏出驳壳枪,扬起枪口说:“快枪不吃素,有枪就有路。老子机枪都有,加上两箱手炮子(手榴弹别称)怕谁?”

相克余说:“大寨主你有枪,别的绺子也有枪有路子门子。你说的话,他们也能说,要是县城易得,那几绺还能等到今天。况且寨主压寨枪,眼前还派不上用场。没有独门胜招,也便没有成事的码子(条件)”

徐胜坐回到大王座上,脸色阴沉:“你敢看不上俺狼洞人马,传正(这家伙胆子大)。你怎知那挺机枪打不响,找不到会修枪之人?”

相克余说:“连支架都配不齐,别的部件恐怕更不成。”

徐胜似乎悲观起来:“你晃门子(说假话)打不下县城,我不信,你的话不在理。”

相克余说:“大当家别急,也别悲观。我上过野猫山,研究过老寨子。若想成大事,得跟旁人不一样,得有章法。”

徐胜问:“你说,狼洞人马该咋做才能开克(打仗),拿下一座县城?”

相克余说:“山寨像孤岛,得有妥当的规矩和法条,方能稳定人心。有一股人马定下山规,崽子兵丁不准碰女人。两个弟兄喝酒后,偷偷进香楼,回山被处以宫刑,把人变成太监。另两个兵丁私藏劫物,剁了一只手。”

徐胜说:“此严罚有何不妥?带兵就得黑脸不忌,大当家说一不二。”

相克余说:“军纪与酷刑有别。两个逛香楼的该打军棍,私藏劫物应遭鞭打,这叫章法。酷刑之后,兵丁哗变危险增加。”

徐胜问:“这狼洞,需啥章法?”

相克余说:“做事留余地,山下劫抢,俘虏搜身,兵丁入伙,皆不拿压箱底过河钱。”

狼洞一阵笑声:“绺子拿物还管啥压箱底?夺下便是,一走了之。”

相克余接着说:“征粮,留口粮,拿物,不动压箱底过河钱,便不是恶匪。过河钱,不是钱,是命。”

徐胜浅笑说:“老子带人进村,打跑村保,进户夺粮。你以为粮食都在米柜里?乡人早把粮食偷藏。村子连保,聚起来往回打。村外交火,村内找粮,找到了粮还问乡民口粮否?留一半否?劫物,堵住抢了便是,难不成还问是不是压箱底过河钱?那些乡佬定会装可怜,啥都指认是压箱底过河钱。照你章法,狼洞弟兄全得饿死。”

徐胜狐疑地看着相克余:“瞧着你不像是师爷,脑子不落地。你若做了绺子军师,非得被活烤不可。”

相克余说:“你也不像山大王,蛮有志向。”

徐胜说:“老子是哪个,你拿脑子掂量不出。”

徐胜有些疲倦:“不管你是谁,挂柱(入伙)先去做马夫,睡马棚。”

相克余刚要走,徐胜叫人夺下手提包。

相克余恳求说:“皮箱已经被弟兄们拿去,这是我压箱底过河的盘缠。”

徐胜说:“打开看,何为压箱底过河盘缠。”

手提箱里有两本书,一只银勺,一根小金条,一块翡翠腰牌。

相克余哀求:“小金条是过河钱,翡翠腰牌是家传压箱底的吉祥宝。”

徐胜把两本书甩给他,哈哈大笑道:“东西替你存着,即刻去马棚铡草料喂雪青。”

相克余心想,开这个土匪课纯属扯淡,是自己一时异想天开了。不过这个徐胜,倒是真有让人琢磨的地方。静下来想想,真有些对不起顾副校长和生校长,如果能活着下山,必当面致歉,主动辞去特聘教授,不再白拿校方那份薪水。

相克余来到马棚,烂地铺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后厨杂役老于头,另一个是喂马担水铡草的老洪头。

相克余苦笑说:“东西全被他们搜去,没有见面礼了,不能给你俩啥东西,就剩下两本书。”

老于头说:“进马棚都给搜得溜干净,俺贴身祖传鼻烟壶,也给收去了,鼻烟壶压了俺半辈子箱底,眨眼就他娘的没了。”老于呜呜哭起来,用袖头捂住脸。

老洪也落泪说:“俺相好大凤一只金耳环被搜了去,那可比命还金贵。可怜大凤盼那么多年金耳环。”

相克余问:“你俩也是被抓上山的,想离开狼洞吗?”

“咋不想?下晚做梦也想啊。”

相克余问:“山里多久没下雨?”

老于说:“今年旱,被劫来这半年多,没见下过透雨,后山仙人泉,水流变细不老少。”

相克余望着马棚外说:“山林真干啊,能听见树干裂开的响声,老哥俩瞅机会多弄些干柴堆在洞口。”

老于和老洪惊奇地问:“堆干柴火,这大旱天你要干啥?”

相克余抬头望天说:“等到起风,咱们火攻狼洞,你我他就能脱身回家。”

老于和老洪吓得直摇头,说放火要是被徐胜逮回来,非得剁成肉酱不可。再说放山火,回陇县也得坐牢。

相克余神秘一笑说:“咱们连压箱底的命,都被徐胜抢去了,还有啥不能舍去?不瞒俩老哥,我是大学教授。改扮师爷上山做研究,顺便劝其归正,可是徐胜是惯匪,没有这个造化。咱们只能悄悄准备柴火,等待时机火烧狼洞逃下山。”

一个半月后,这天入夜,陇山起了大风。相克余和老于、老洪,拿出偷偷积攒的干柴,躲过哨兵,在洞口堆满。老于和老洪俩人胆怯了,相克余夺下火柴点火。

三个人朝山下跑去,大火借风势烧得几丈高,整个南坡火势骤起,映红夜空。民国陇县保安团见南坡起火,集结兵马进山剿匪,将被围困在狼洞的徐胜抓获。然而,徐胜并未入狱,名字出现在死亡名单里。相克余感觉蹊跷,悄悄记录在暗访札记内。

陇县剿匪大胜,山火烧了几天几夜,伤亡十几个人,林木被烧毁无数。大火烧到外县外省,完全超出了剿匪范围。民国省府责问,陇县县府将几日前的剿匪功臣,相克余和老于头、老洪头三人,抓捕关押。

老于和老洪问相克余:“你不是陇山大学堂教授吗?怎么也下了大牢?”

相克余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县府派人去学校查问,校方说,查无此人。”

你俩不是土匪,只是被抓的杂役,不会坐监狱。别害怕,放火烧狼洞主意是我出的,火是我点的,我一人担此事。

过堂时,相克余如此说了事情的前后。老洪老于证明其说的话无误被释放,领了剿匪立功津贴,洗澡吃饭去了。相克余因点燃山火,烧掉三省林木,被判三年牢狱监禁。

一年后,相克余被提前释放。他找到民国西陇县县府,领剿匪奖赏津贴,一百块银元。

新任刘县长说:“前任没交待此事,时间过去一年多了,已经无据可查。”

相克余问:“缴获匪物中,一只手提箱是我的被劫之物,内有书籍、一根小金条、银勺和翡翠腰牌。”

新县长查阅资料后说:“此有记载,东西被于三(老于)领走,洪有财(老洪)证明此物为于三家的祖传之物。”

相克余气愤地离开县府,寻找老于和老洪。找到老洪时,其喝得烂醉,问老于在何处。

老洪指着山上说:“那不就是吗,把老于埋山上了。”

老洪醒酒,给相克余跪下说:“俺向老天爷发誓,只冒领先生一百块银元,俺和老于各分五十块。手提箱是先生压箱底的东西,俺俩万不敢动心。”

相克余问:“老于是怎么死的?

“老于喝多酒后,走路摔死的。”

相克余告诉老洪:“快离开陇县,回乡下去过日子。”

老洪点头应下。第二天相克余再来找老洪,其住的小屋已被烧成灰烬,只剩下一把从外面锁住门的铁锁!

相克余感觉被人盯得紧,来不及埋葬老洪,匆匆离开陇县。当晚住在城外大车店,半夜起了大火。相克余回头看见烧红的大车店,浑身颤抖。昨晚进店住下,等别人以为自己睡熟了,悄悄离开,才捡下一条命!可怜住进店里的老客。陇县回不去了,相克余抹了一把眼泪,连夜逃奔外县!

相克余在外县一家大车店住下,写出了《响马绺子研究》一书,寄回陇山大学,希望能重回西陇教书。

因为陇县有人要杀自己,一直没敢回去,只是写信询问。一年中,相克余躲在外县写了几十封信,均无回音。

相克余没了生活费,只能靠替人写信和捡破烂为生。又过半年,相克余偶然在书店,看到一本《响马绺子研究》。翻开看,正是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进山落草近两月,一边做马夫,一边悄悄调研。一年坐牢,在狱中打了腹稿。后来到大车店,饥一顿饱一顿写成的那本书。

相克余激动得潸然泪下,打开扉页,作者署名是西一。作者介绍:“欧洲留学回国,现任陇山大学教授”。

难道说顾副校长和康教授窃取了自己的书,因为顾副校长叫顾西,康教授叫康一。相克余决定冒死回陇县,必须搞清楚这个自称西一的人,到底是谁。

相克余提心吊胆赶到了陇山大学,门房老吴看见他,指着鼻子问:“你是哪里来的,入校何事?”

相克余说:“老吴师傅,我是相老师,咱俩以前总下象棋,我爱悔棋。你忘了吗,怎么不认识我了?”

老吴又打量一番:“确实不认识你,不能入校。现在陇山闹土匪厉害,学校闭门不接待外客。”

“我不是外客,是陇山大学特聘教授,尚未解聘。”

老吴喊来校务股长,瘦高个的季明黄股长问:“你是谁,入校干嘛?”

相克余说:“季大个子季明黄,你算什么,咱俩住过一间校工宿舍啊,谁装你也不能装假!

季股长摇头不语,派人报告了警察局。

陇山警察局派出分所的警察奔过来,架起相克余就走。相克余说:“我是陇山大学特聘教授,不信你们去查名册。”

警长老谷说:“也好,查查清楚,不能冤枉你。”

教师花名册拿来,从头到尾没有裘克余这个名字。请出顾副校长,顾副校长正睡午觉,一手掐着额头,一手捋仁丹胡说:“我不认识这位先生,我校也没特聘过叫相克余的人。”

相克余不再说话,眼睛与顾副校长眼光交汇时,好像读出了什么东西。相克余用手指悄悄狠抠下嗓子,干呕几声,开始呕吐。押他的警察,捂嘴皱眉。

相克余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去小河那边洗一把脸,回来说话。”

警长老谷点点头,递给他一只手帕,相克余走到河边,打开手帕,里面夹张小纸条:“你闯祸了,赶快走吧,慢则没命。”

相克余一口吞下字条,用手帕擦去泪水,跳进小河,不顾一切朝对岸游去。刚爬上岸,身后“啪啪啪”响几枪,一颗子弹刮到了左耳,血流淌进脖领子。

相克余一纵身扑进烂芦苇塘中,拼命朝远处爬。前后皆响起枪声。一些人大声嚷嚷抓活的,中间夹杂着马蹄声。只听有人喊:“万万小心他身上的本子,拿到了有重赏啊。”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发生这一切?难道是见闻札记惹得祸!相克余趴在地上问泥泞的土地,天地沉默不语。他回转身,看见一条腐烂的黑狗尸体满身蛆虫。想起写在书中最后一句话:“人不沾匪,鬼不饶善”。但是看到那本书时,翻至最后一页,这句话被人删除了。

枪又“啪啪”打响了,相克余不再疑惑,用力从淤泥里爬起来,一头扎进小西河!

相克余没淹死也没中枪,他爬上岸卖掉手指头上的祖传老戒指,买了一具尸体的名头,将自己真名悄悄埋葬了。从此相克余叫田栓,是个不识字的脚夫,这个脚夫不但大字不识一个,还半哑,低头走路不与人搭茬儿。

田栓不声不响老实巴交没有脾气和嗜好,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干活儿,不跟人争执,也不惦记出人头地。田栓一直活着,像一只溜墙根儿从不吠街的绵狗,据说活到了一百岁!

(小林小说,版权所有,违者必究,切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