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县往事:二表哥的故事

巢县往事:二表哥的故事

作者:雨田笠翁


游子像是飞在空中的风筝,无论飞得多高多远,总是牵着一根线,那根线牵扯的是故乡。有的风筝断了线,永远地飞走了;有的缠挂在树枝上,扯也扯不回来;有的一头栽在远处的山林、湖泊,找也找不到了。我想,无论是什么情况,游子心中对家乡眷念的那根线永远不会断。今天说的二位表哥的故事,可以印证我的想法。



我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有两个表哥,是我父亲姐姐的儿子。他们在抗战爆发的时候就离开了巢县,此后再也没有回过老家,我也从未见过他们。解放初期,大表哥在重庆某家兵工厂当工程师,后来随厂迁到四川绵阳。兵工厂是保密单位,大表哥平时不跟我们联系。不过,在六十年代粮食艰巨的那几年,大表哥每月给我们寄钱来。每次收到钱,我都会给他回信。内容很简单,就是说钱收到了。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大表哥过去在重庆的地址。至于二表哥,似乎只是一个传说,我只知道他在家的小名,也没任何通信联系。



1989年家父去世,两位表哥都寄钱来了,并写来慰问信,说了很多感谢舅舅的话。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二表哥的来信。他是从大表哥那儿得到了消息和我们的通信地址。后来大表哥退休了,我一直想着有机会去绵阳跟他见上一面。可是我那时工作忙,不知不觉几年就过去了。有阵子,家里又有老人去世了,我才意识到有些事不能拖,于是又想到了大表哥,觉得应该早点见面。可是,一天我接到大表嫂的电话,得知大表哥在取牛奶的途中,被汽车碰了一下,不久就去世了。那年,他离八十岁还差几个月,我想见到他的愿望也永远无法实现了。




这时,我又想到了二表哥,他在什么地方?1989年二表哥有过一次来信。可是那年家父去世,家里办丧事人多手杂,后来老屋拆迁,二表哥来信竟然找不到了,只是隐约记得那封信发自贵阳一个叫花溪的地方,还记得他是水利工程师。



转眼又过了十年,到了1999年寒假之前,有一天我上完课,有个学生来问我问题。我答完之后,顺便问了她一句:“寒假回家过年吧?”我问这句话的原因是,寒假短,一些边远地区的贫困生不回家过年。可是这位女学生笑嘻嘻地回答:“当然回家过年啦”。我接着又问了一句:“你家远吗?”她答:“嗯,有点远,在贵阳。”我一听到贵阳两个字,突然想起我的二表哥。赶紧追问:“贵阳有没有一个叫花溪的地方?” “有。我家就在花溪!”那学生笑着说。我一听这话,立刻精神为之一振,接着对她说:“我想请你帮忙找一下我的表哥,我们从未见过面,我知道他的名字,但不知道确切地址,只知道他大概在水利系统工作。”女学生一听这话,立即答道:“老师,你放心。我一定能帮你找到。我爸爸是花溪邮电局局长。”



我把我家电话号码给了那位学生。几天之后,我家电话铃声响了……,话筒中传来了二表哥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有点熟悉,跟我二伯父的声音很像,虽然说的是贵州普通话,但是我能从中捕捉到巢县老家的口音。二表哥告诉我,我学生的父亲带着她亲自找到他家,交给他我的电话号码。这样,二表哥像是一根断了线的风筝,与我们又重新接上了头。



二表哥的女儿在广州工作,女婿在广州军区。那年我恰好要去出差,到了广州。我立刻用BP机呼叫她女儿。她爸爸已经告诉她我要去广州,在电话中我们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第二天一早,我从广州图书馆门口沿着通往部队驻地的那条马路走去,在几百米开外的行人中,我看到一个身影,我立刻判断她是我表哥的女儿。我向她扬扬手,她也向我挥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二表哥家的人,不知为什么,我会认出她。



二表哥的女婿设宴招待我,听着我和他爱人的谈话。他忽然对我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父亲是我岳父的舅舅。我经常听我岳父说起他这个舅舅。当年岳父和母亲(即我的姑妈)、哥哥就是跟着这个舅舅从老家一路逃难到了贵州。听说,他们在途中失散了,岳父的母亲说,我们不能走,舅舅说过,在哪儿走散了,就在哪儿等,要不然就找不到了。果然,一个星期之后,舅舅在失散的地点找到了他们。可是,就在那一个星期,有两个孩子病死了。” 二表哥的女婿讲的这段往事,我父亲生前没说过,我是第一次听说。



人总是很懒,日子过得总是很快。二表哥找到了,就像失而复得的宝物,已经找回家,心就安了。没想到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我们还是没见面。直到2007年暑假,我才决定去贵阳,去花溪与二表哥见面。




那天,二表哥、表嫂带着子孙,早早等在花溪公园门口。我的车还没停稳,二表哥就从车窗伸手抓住了我,他抓的很紧,一时间我都没法打开车门。那年二表哥80岁,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说了多少话,他问了我多少关于家乡和故乡亲人的问题,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告诉我,他的母亲(我的姑妈)早就过世了。具体时间我们全家都不知道,包括我父亲。




分离的时间太长,见面的时间太短。我因工作忙,从贵阳返回南京,旋即又去了山东。8月的一天,我在山东海边散步,手机突然响了,是二表哥的电话。他说,自从见到我,他突然想回家看看,还想给我伯父和我父亲上坟。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跑得动。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劝他量力而行,回不回来都没关系,我们今后会再去看他。如果一定要回来,要有子女陪同。



一个多月之后,二表哥带着二表嫂,从贵阳坐火车到了绵阳,会同我的大表嫂。让大表哥已经退休的女儿、女婿陪同他们回老家。那年还没有高铁动车,交通仍不方便。他们从绵阳先到宜昌,再转车,一路颠簸到达南京。第二天就去郊区公墓给我伯父和父亲上坟。



我们陪他们去中山陵玩,由于旅途劳累,进了大门没多远,二表哥走不动了,只好撑开他带座椅的手杖,坐在中山陵的台阶下。他还想回巢县老家,看看他小时候住的老房子。我担心老人身体吃不消,就告诉他,老家房子早没了,老街也没了,其他老人也没了。劝他就不要再去巢县了,并承诺我们今后一定会去贵阳看他。二表哥默默表示同意,在南京呆了几天,返回贵阳。



又是将近十年过去了,2016年10月底二表哥做九十大寿。我们兄弟姊妹从各地买好同一天的飞机票,在同一天下午,飞到贵阳龙洞堡机场。二表哥早就派三儿子和儿媳在机场迎候我们。第二天的寿宴办得隆重热闹。那既是二表哥的寿宴,也是我们表兄弟姊妹的第一次团聚。其中大部分人与二表哥是第一次见面。二表哥90岁,我们兄弟姊妹8人,最小的也60多岁了。一个原本应该生活在一起的表兄弟姊妹,因为抗日战争而分离,又因后来的种种有形和无形的藩篱阻隔,过了60多年(我们最小的62岁)才见上一面。



去年是我们第一次团聚,也是最后一次。今年9月,二表哥走了。二表哥离世时,我们没有到现场,只是给他写了一封告别信,让他儿子读给他听。他儿子打电话告诉我,他爸爸走的很安详。我相信二表哥没有留下多少遗憾,他的老伴体贴,子女孝顺,医疗条件也好(二表哥是离休干部)。如果说,还有一点遗憾,那就是他十岁离开巢县老家,八十年都没能再回家看看。

二表哥当年离开巢县之后,怎样走过了自己的人生,我知之甚少。直到他去世前我才看到他留下的部分履历材料。他的儿子在黄埔军校同学会网站上查到了他父亲的名字。他当年填的家庭地址是:安徽巢县城中保北闸街八三号。



其他的档案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回乡转业建设军人证明书”。证书落款是朱德总司令。证书上有二表哥的戎装照片,年轻,帅气。那是张解放初期的照片,离他离开巢县已经过了十多年。那二表哥在老家时是什么模样?我想,那时他一定是个翩翩少年。




二表哥少小离家,没再回来,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想着能回一次老家。但这已是无法实现的愿望。我所能做的,就是写下这段文字,连同他留下的证件,一起送回老家,让二表哥魂兮归来。愿他出走大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最忆是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