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的好日子|张续辉

二龙的好日子|张续辉

二龙的好日子

张续辉

冬天的早晨,都快七点了,窗外还是黑糊糊的。

“妈,今天是好日子!”二龙一边生火,一边对被他的动静弄醒的妈说。

“是谁家做事呢?”二龙妈边穿衣服边问。

“是村长家的二小子娶媳妇呢!”二龙回答。

“那你别耽搁啦,家里的事妈能行,去晚了小心误了人家的正事。”二龙妈说。

“误不了!我给你生着火,烧下水,和好面再走。”二龙一边说一边点火。

原来,二龙妈是一个瞎子。

那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二龙爸在村办煤矿上班,一次透水事故让他扔下两个儿子和老婆走了,当时大龙七岁,二龙三岁。面对突如其来的横祸,二龙妈急火伤肝,一夜眼瞎,真是祸不单行。

更让人揪心的是,大龙十一岁那年溺水夭折,剩下二龙都七岁了还不会说话,经医生鉴定为智障儿。至此这个家庭傻儿瞎母,没有了丝毫的生气,全靠政府和集体抚恤维持。

二龙十七八岁时,身高才一米三几,软腰细胳膊的,手无缚鸡之力,人们说是缺吃少喝跌坑的。

随着改革开放,大部分人富裕起来,每有红白喜事,人们总要大操大办,因此就滋生出不少适合于二龙这种人干的活计,比如倒泔水、背鼓、把花圈等等。尤其是背鼓,二龙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背起鼓来的那个高度,鼓师敲打起来是再舒服不过了。

所以村里一旦有了红白喜事就是二龙的“好日子”。赶上这种好日子,二龙不但可以喝酒吃肉饱餐几天,还能领到几盒烟和几十块钱的报酬。

“妈,东园子老孙猴子死了,今儿出殡,我想抽空把背鼓的钱也挣了。”二龙一边从锅里往热水瓶里舀水,一边和妈说。

“那可不行,一只羊身上怎能剥下两张皮?你去背了鼓,定会耽误了村长家的事,咱人穷可不能没了骨气,让人家戳脊梁骨!”妈一本正经地教导二龙。

“妈,俺听你的,不背鼓了。”二龙对妈总是言听计从。

一抹阳光爬上窗户,照在二龙妈的脸上,她凭感觉催促二龙:“孩儿,时候不早了吧?你快去吧!不要让人家说闲话。”

二龙看看该干的都干完了,披上皮夹克说:“妈,我走了,你等着,我给你拿回糕来。”二龙妈说:“可不要拿,让人家讨厌咱!”

“妈,不讨厌,人家还夸我孝顺呢!”说着,二龙走出家门。

去村长家先路过老孙猴子家的巷口,只见巷子里摆满了花圈、花匾,一辆棂车停在巷口,一群人正在忙着从车上往下卸棂轿、铭旌、棺罩等物。

二龙绕过人群继续前行,忽然身后传来吆喝声:“二龙!站住!”口气似乎是在命令。二龙侧身回头看,原来是村里“百家用”总管侯成,二龙知道此人惹不得,就乖乖得站住了。

“二龙,是去村长家吧?别去了,就在这儿背鼓吧!苦轻还挣得多。”侯成总管说。二龙面露难色,口里嘟囔了半天才说:“我已经答应给村长家倒泔水了,我妈说一只羊不能剥两张皮。”

“瞧!谁说二龙傻?也知道巴结村长有饭吃,还弄了个剥羊皮的理儿来哄咱!”侯成总管笑着对周围的人说,转身又对二龙说:“二龙,今天我给你二倍的工钱,烟也是两份,咋滴!”

二龙有些动心,站在原地犹豫起来,经过短暂的权衡之后说:“我妈说‘做人要守信用’,要不会遭龙抓雷劈的!”

“你妈一个瞎老婆子知道啥?拿啥朝代的迷信来吓唬你!没钱照样饿死你娘儿俩!”侯成总管看见二龙没反应,紧接着拿出刹手锏:“二龙,这次你要不答应我,今后咱村的红白喜事你就不要来了,来了我也要赶走你!”

这下可真掐到了二龙的麻筋,何去何存,二龙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是啊!村里十家做事九家用他,他掌握着二龙的经济命脉,用与不用,开钱多与少,他说了算!想想侯成总管的地位,再想想母亲的训导,二龙难啊!都急得快尿裤子了。

正当二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二龙身后响了两声汽车喇叭,他急忙闪身路边,原来是村长开的车。车开到二龙身边时,略作停顿,村长把头伸出车窗对二龙说:“二龙,你还磨蹭啥?还不赶快过去!”

二龙像挣脱镣铐的逃犯,快步离开了现场。

当二龙走到村长家门口的时候,已有不少人在忙乎着,吹拱门的,贴对联的,搬桌椅的等等,院子里人的嘈杂声,刀与案的对抗声已交织成一片。

二龙刚进大门就碰上总管胡尚水,胡总管一见二龙就耍起淫威,眼睛瞪得像灯泡,嘶着嗓门训二龙:“二龙,怎么才来?还想干不想干啦,不想干就滾!”

二龙明白,自己来得并不晚,但对这种无端指责,他早已习惯了默默地承受,他低着头顺着墙根进了院子,自觉地加入到搬桌椅的行列中。

胡总管的“总管”二字,与侯成总管不同,它不是红白喜事意义上的总管,他本身就是村长大院里的大总管,管理着村长家里的保安、厨师、锅炉工、清洁工、保姆等八九号人。说白了他就是村长家里的一条狗,是一条变色狗!对佣人、对群众他就是一条穷凶极恶的狼狗,对村长及其家人,他就是一条极尽妩媚娇柔之能事的哈巴狗。

近日村长家娶媳妇,更是他献媚主子,施展淫威的大好时机,成天不是训张三,就是骂赵五,大家对他都恨得咬牙切齿,但面子上谁也不敢触犯他,二龙这号人就更不用说了。

二龙一边搬桌椅,一边找寻着自己的老搭档三姣兄弟。昨天说好今天一起来的,为什么现在还不见人影呢?是不是也会让侯成总管截去了呢?或者还是病了?因为昨天三姣就已经不是咳嗽,就是打噴嚏,二龙边干活边寻思。

三姣也是个智障人,不过不是先天性的,是三岁时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毁了他的一生。二龙大三姣六岁,所以二龙一直以大哥哥自居,时时处处护着三姣,不愧是相濡以沫的患难弟兄。

红白喜事倒泔水,一般是两个人的活,今天村长家的事规模大、桌数多,倒泔水就更得两个人了。如果三姣来不了,今天一定会累死我的,二龙心里寻思。

九点多钟,参加婚礼的客人陆续来到,村长家的好几个大客厅都坐满了人,女服务员们忙忙碌碌地给客人递烟、倒茶,送上各种各样的新鲜水果和瓜子花生等等,还有金灿灿的油炸糕。

二龙知道,这时候是讨要油糕的最佳时机,只要他到放油糕的桌子跟前晃悠晃悠,就会有人主动提起给他拿糕的事,因为好多人都知道他有讨糕回去给妈吃的习惯。

二龙溜达到客厅,在几个桌子之间转来转去,但不知怎地,今天却好久没人提起给他拿糕的事,或许是人们太忙了,谁也顾及不到他的存在。

但是,胡总管却发现了他的存在。胡总管走到二龙跟前,又瞪起一双大眼睛喝斥道:“二龙!你不好好干活,跑进这儿来干啥?这是你来的地方吗?去去去!哪儿的神神往哪儿请!”这次,或许是要在客人面前摆文明的缘故,没用“滚”字。

二龙赶紧溜出客厅,想想给妈要油糕的事就要泡汤,不由伤心得流出泪来,这一幕恰好让二龙家隔壁的王婶看见。王婶赶上二龙,悄悄地说:“别急,一会婶给你弄,你在你那地方等着就行了!”二龙的心才落了地。

十点多了,很快就要开饭了,还不见三姣的影子,二龙决定向胡总管要人。

这时,正好胡总管朝二龙这边走来,二龙鼓起了上战场的勇气,朝胡总管迎了上去,待胡总管走近他时,他却摆着一幅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直直地瞅着胡总管,嘴唇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咋!有事?”胡总管问二龙。

“……倒……倒……倒泔水,是……是……是两个人的活计……”二龙终于把要说的话结结巴巴地吐了出来。

“啥!两个人?烂毬那点活,夹着泡尿也干了!想干不想干吧?不想干就滾!”说完,扬长而去。

二龙满脸委屈,蔫在原地一动不动。

近十一时,中午饭开始,厨房的泔水很快积攒起来。每攒满两桶,二龙就得赶快挑上倒到三百多米远的河滩边,待到回来的时候就又攒满了两桶,容不得二龙缓口气,就又得挑上往外走。虽然正是隆冬季节,但二龙被累得满头大汗,头顶像烧开的茶壶,突突冒热汽。

二龙的情况被一旁负责茶炉和蒸笼的老张看在眼里,同情在心上。老张在二龙每次回到院子的时候,都照护二龙及时喝些水,还给二龙从笼里拿出花卷吃,这样才使二龙的体力得到不断补充,坚持到把饭开完,收拾妥当。

中午两点至四点是二龙倒泔水的休闲时间。二龙瞅这个空把油糕给妈送回去,顺便也抓紧时间休息一阵子,好应对开晚饭时的又一场苦战。

晚饭虽然没有中午那么多人,但对二龙来说仍然是非常艰巨的体力考验。待收拾完之后,二龙已是精疲力竭,走路连腿都提不起来了。

冬天天寒日头短,晚饭结束之时已经是华灯初上,月明皎洁之时。在胡总管的传唤下,各路等待结账的人,依次走进礼房领钱,二龙和看锅炉老张被一齐叫进礼房。

胡总管对礼房先生说:“二龙倒泔水一天,开三十块钱。”二龙想声明自己是干了两个人的活,但面对胡总管虎视眈眈的样子,又不敢吱声,只是不清不楚地嘟囔了几声。

站在他身后的老张知道他想说什么,就挺身站出来替他说话:“咱们凭良心说,无论谁家办事,这倒泔水的活都是两个人干,今天咱村长家的事要比谁家的事都大,人家二龙一个人全拿下了,你们说该不该给个双份?”

胡总管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一根指头指着老张的鼻尖骂起来:“你算那栋神仙,跑到这儿充好人,真是小鬼坐轿不觉低高!”礼房先生们也惧怕胡总管三分,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做人办事要凭良心,二龙一个残疾人,别说是确确实实干了活,出了力,就是对一个正常人,也不应该刻薄到这种程度吧!”老张也毫不示弱地反驳道。

“怎么了!怎么了!吵什么呢!”胡总管正要进一步发作,忽然听见村长从门外进来,立马转身,满脸堆笑地给村长汇报了半天。

村长听了胡总管的汇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胡总管的脑袋说:“你呀!你呀!你就是个没用的东西,现在自上而下都在关注弱势群体,二龙别说是在我这里领取他应该得到的报酬,就是不干活来给我捧捧场,我也得给他几个差不多的喜钱嘛!来!开二龙二百块钱!”

胡总管听了村长发话,转身对礼房先生说:“来!开二龙二百!应该的!”然后又回头对村长说:“叔,侄儿愚顿!今后一定好好跟您学!”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二龙揣着意想不到的收获,走出村长家的大门,似乎一身的疲惫已减轻了许多,口里还哼哼呀呀得唱了起来。他想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脚步也越走越快,他想把这好消息尽快让他妈知道。

不一会儿,二龙走到自家的巷口,刚刚拐进巷子,却又停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了三姣兄弟,他怎么了?一天都没见他,难道真的病了吗?他找医生了吗?他吃饭了吗?……

二龙刚才的喜悦一扫而光,愁容爬上了他的脸庞。

“不行!我得先去看看他。”

想到这里,二龙扭身走出巷子,向三姣家的方向走去……

作者简介

张续辉,男,65岁,山西省地震局退休技术干部,退休后喜欢上诗词、散文等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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