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背后的故事,那是一位七旬老将的拳拳报国心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背后的故事,那是一位七旬老将的拳拳报国心

种田也能打胜仗——大器老成的大战略家赵充国(11)江湖闲乐生

西汉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春,原本在青海湖一带放牧的西羌各部进入金城郡,欲与西域的匈奴势力联合,发动叛乱,夺取金城与河西地区,于是年近八旬的国宝级老将、后将军赵充国主动请缨,领兵前往平乱,然而赵充国到达前线后,审时度势,他认为当务之急并不是军事进攻,而是要逐渐瓦解羌人内部松散的同盟关系使它不攻自破。然而,赵充国的计划遭到了军中部分持极左思想将领的坚决反对,而他们中的代表,竟是赵充国一直甚为看重的老部下——酒泉太守辛武贤。

当时,宣帝已经从天下各郡国征发了材官、骑士、刑徒,再加上河西各郡太守原领之兵马,平羌大军已经增加到了足足六万人。现在赵充国却让大家坐等,辛武贤不理解,非常的不理解:

于公,我辛武贤是来为国平叛的,不是来吃闲饭的;于私,你赵充国是早早封侯了,年纪也一大把没啥奔头了,可我辛武贤还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前途一片光明。您身为老一辈的军队高层,却为何要挡我们年轻人的杀敌立功封侯路!这也太不厚道了吧!

于是,辛武贤磨了半天笔杆子,写了一封奏书,上呈给汉宣帝,说:“北地严寒,汉马不耐过冬,请趁七月时携三十日粮草,分两道由酒泉、张掖出兵,合攻羌人于鲜水(即青海湖)。羌人以畜产为命,我兵此去,虽不能尽诛,但夺其畜产,掳其妻子,虏必败坏。”辛武贤的这道奏章很快赢得了朝中很多大臣的支持,朝廷多年没打仗了,偶尔打一仗肯定得打出威风来,以震慑四方蛮夷,否则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多丢人哪!

刘询一看大家一面倒的支持辛武贤,再加上他刚亲政也急于建功立业超越祖宗,于是就派人把这道奏书送去给赵充国看,命他发表意见。

赵充国收到该奏书,便叫他的后将军府长史董通年与他一起来看,两人看完,先是摇头,然后相对苦笑。

唉,一个义渠安国倒下了,又一个辛武贤站了起来,这些人不是极右就是极左,不加调查就大发谬论,老是没法儿走到正确的道路上来。看来老将军还有很多艰苦的思想工作要做啊!

于是两人也写了一道奏书,对辛武贤不切实际的作战计划进行了全盘否定。

首先,骑兵最重要的是机动性,从来没有听说过用战马来背负粮草辎重的。卫青霍去病没干过这等蠢事,就连李广利也没干过这等蠢事!想要大破匈奴,要么靠一日千里,急速突袭;要么靠寻觅水草,取食于敌;最次也必须用大规模步兵兵团跟在骑兵后面输送补给。而辛武贤说要用战马背负三十日粮草远袭千里,这是什么概念?老财务赵充国帮他算了算:一人一马所用之三十日粮草,也就是72公斤米和240公斤麦子,再加上衣装兵器等其他辎重,估计有三百五十公斤不算多吧,最后再加上人的重量那就是四百公斤,接近千斤之重,什么马能驼得动?这不是搞笑么?况且羌人皆健步如飞,最擅长打山地游击战,他们看见我大军前来,必定躲入河谷险山之中,以逸待劳,凭险坚守;我们河西骑兵虽然精锐,但在河湟山地间难以发挥优势,且疲兵再战,若不能克敌,再被他们封堵了粮道,则必有伤危之忧。此为夷狄所笑,是我汉家千载也洗刷不掉的屈辱。

其次,匈奴一直对河西虎视眈眈,且跟西羌早有预谋,如果将骑兵都派到青海打羌人去,那么匈奴必趁虚而入,占据要塞,切断张掖酒泉等郡通往西域的道路,如此则汉军首尾难顾,是赔掉夫人又折兵了。

还有,最先叛乱的羌人是先零部落,其他部落都是被他们威逼利诱的。所以赵充国认为,我军还是必须坚决执行“首恶必究,胁从不问”的政策,赦免羌人罕、幵等部落之罪,集中力量先灭掉先零,杀鸡给猴看,让猴子们可以悔过向善。然后再选一个通晓边事的良吏对其善加抚慰,这才是全师、保胜、安边之良策。

宣帝看完赵充国的奏书,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发下去给群臣们看,叫大家讨论讨论,研究研究。

大家讨论研究了一番,一致认为:赵充国虽然是老国宝,但他仗着自己是国宝,总以为自己最正确,别人都不正确。这种态度不好。如今先零兵势如此强大,都是因为罕、幵等其他部落在助纣为虐,如果我们不打“胁从”,以剪其羽翼、灭其气焰,“首恶”又怎么可能乖乖授首呢?先弱后强,避实击虚,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军事准则。赵充国白白打了几十年仗,竟然连这都不懂,还要逗留不进,劳师糜饷,祸国害民,这是国宝吗?活宝还差不多!

朝中一面倒的支持辛武贤反对赵充国,那宣帝自然也没啥好说的。于是,他立刻下诏提拔了两个人去贯彻执行朝廷的决议,协助赵充国早日平叛。

第一个人,自然就是始作俑者酒泉太守辛武贤,宣帝提拔他做破羌将军,指挥一路兵马单独行动,俨然已与赵充国平起平坐了。

第二个人叫许延寿,是皇后许平君的叔叔。宣帝当年落魄时,曾受过他的旧恩,所以一即位,就让他做了侍中光禄大夫,后又封乐成侯,对其宠信之极。所以便趁此机会提拔他做个强弩将军,意思也想让他赚些军功,以免旁人说他无功封侯不成体统。

你看看这两个人,一个是做梦都想封侯的极左派将领代表,一个是极力想证明自己的皇帝亲信外戚,一个比一个不好管,一个比一个让人头大。这不是助赵充国早日平叛,这简直就是在给赵充国添乱!

但是最让赵充国头大心乱的还不是这两个人,而是宣帝回复给他的一道诏书。这道诏书的措辞非常严厉,与刘询平日对待赵充国那谦恭和气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这要是换个胆小的人早就吓死了,但赵充国只是面色平静的看完,然后转手就给了旁边的董通年。董通年一看诏书,立刻脸色大变。

诏书中先说了一句客套话,言:“皇帝问后将军,甚苦曝露。”然后突地话锋一转,质问赵充国,说将军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就因为要支撑前线你打仗,后方的粮价已经由去年的一石五钱,涨到了现在的一百多钱,足足二十多倍!咱们好不容易去年大丰收,粮价降到中国历史上最低值(“文景之治”时也不过十余钱),多好的局面,全被该死的羌人给毁了!你现在还想拖,拖到冬天再来打,等冬天的时候羌人早收好麦子躲进山里了。到时他们粮草充足坚守不出,我军却要天寒地冻的去攻打他们,这到底对谁更有利?你就知道拖泥带水、舍难求易,却不知道花国家的钱心疼。小小的羌贼,还要花数年的时间去平定!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宣帝骂的倒确实有道理,他也有他的难处。据《汉书》载元帝时贾捐之(贾谊曾孙)言,宣帝时平羌之战,前后不到一年,兵出不逾千里,竟费钱四十多亿,相当于帝国一年所征之赋税!搞得大司农最后实在拿不出钱,只好奏请从皇帝的小金库中取“少府禁钱”来抵用军费。可见打仗是个多么花钱的东西。关键关陇至河西一路崇山峻岭,交通不便,转运费用太大。

骂完赵充国后,宣帝诏书中接着又下达了新的作战方案:让破羌将军辛武贤等人率领一万两千余骑,带上三十天的粮草,从酒泉出发,向南八百里到达鲜水北岸,于七月二十二日对羌人罕部发动进攻。将军你必须立刻准备出发,引兵向西推进一千二百里也到达鲜水,与辛武贤等人两面夹击,大破羌人,不得有误!同时晓谕士卒,阵却敌者,赐钱十万。

在诏书最后,汉宣帝急了,他甚至用古人非常信奉的天象谶语来鼓励赵充国赶紧出兵,说:“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金星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将军急行装,因天时,诛不义,万无一失,勿复有疑!”

图:这件在西域出土的织锦国宝的后面还绣有三个字:讨南羌

在这篇诏书中,宣帝从经济民生、天时气候、星相谶语三个方面把赵充国的方案批了个体无完肤,看的董通年是心惊肉跳两手发抖,他抬起头来,畏畏缩缩的看着赵充国,说将军要不咱算了吧,按陛下的指示干得了!再说老将军您都快八十岁了,还待在到这气候恶劣的青藏高原上受苦,若等到冬天则天气更是寒冷,这铁打的身体那也撑不住啊,万一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办?

可赵充国仍是不妥协,为了国家大局,个人的安危荣辱又算什么,大不了将这一把老骨头埋在青海湖边罢了!前次乌桓之议与车师之议,赵充国虽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最终都没能说动陛下,结果导致国家利益受损、边塞百姓遭殃,赵充国悔恨无及,如今他总算兵权在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是对国家有利,将军自可便宜行事!当年周亚夫不就抗命了吗?赵充国这次便也要抗命一次!

万幸,赵充国奋起抗命了,否则汉之西北危矣!

当然,抗命也要讲究策略,周亚夫就是不讲策略最后吃了大亏。赵充国没那么傻,他有两个策略,一个策略是拖,另一个策略是辩,因为真理越辩越明,陛下并非不通道理之人,只要上书谢罪陈明利害,皇帝最后一定会支持自己的,赵充国有信心。

图:清代原拓原本,张裕钊书,(赵充国颂)

于是,赵充国竟又上了一道奏书。在这道著名的上书中,赵充国用他的毕生才学与实地考察,给远在长安、纸上谈兵、因循呆板、片面短视的满朝兵法盲,好好上了堂古文写作课与军事理论课。其文条理明备,线索清晰,分析深刻,干练通达,史称《上书谢罪因陈兵利害》,为后人士大夫为官者必读范本,苏东坡与曾国藩甚至说要学古文,赵充国的奏章为必读之篇,可见其价值。这里我就不引全篇了,诸位有兴趣可以自己搜来看。这里只述及大意。

首先,赵充国不忙着辩解,而是给刘询戴了顶高帽子,说陛下前次遣使至羌人罕部对其加以抚慰,此恩泽甚厚,非臣下所能及。臣正是佩服陛下盛德无量、妙计无穷,所以才在羌人部落中大力宣扬天子的盛德与英明,以此来分化瓦解西羌联盟。

接着,赵充国话锋一转,开始分析敌人的情势:如今羌人的“首恶”先零部落只有九千人,但如果加上罕、幵二部的“胁从”则有两万余精兵。如果我们先打“胁从”,那么“首恶”害怕“胁从”向我们投降,必引兵前来救援,那么原本与先零同床异梦、且有旧怨的罕、幵二部心怀感恩,必然反与先零结成更加紧密的联盟。而以此联盟两万多的精兵再去胁迫其他西羌小部落,那么我们要对付的羌人就会越来越多,最终不可收拾。如此平羌便不是一两年的问题了,恐怕劳民伤财、兵连祸结十数年也难搞定。所以,必须先打“首恶”先零,此兵法所谓“上兵伐交。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也。”

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分析完敌人的情势后,赵充国又开始分析汉军,重申河西汉军万万不可轻动:如今酒泉和敦煌两郡的兵马甚少,正是兵法所谓“攻不足者守有余”。他们就该守在那里以逸待劳,而不是疲兵远袭去主动进攻敌人,因为兵法又说:“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也。”善战者要会调动敌人,而不要让敌人调动自己。

分析完敌我两方的情势后,赵充国又表忠心、明决心道:“臣得蒙天子厚恩,父子俱为显列。臣位至上卿,爵为列侯,犬马之齿七十六,为明诏填沟壑,死骨不朽,无所顾念,但为国家计也。”最后又表示,如今羌虏马肥,粮食方饶,实在不宜进攻。最好还是等到冬天再去打先零,如果搞定先零,罕、幵二部还不归降,那就等到来年初春,再去收拾他们。这样既合用兵之道,又合用兵之时,善之善也,望陛下裁察。

最终,刘询又部分同意了赵充国的建议,决定河西的兵暂时不发了,而且也先打先零部落,但要立即打,不能拖到冬天,否则你我拖得起,国计民生可拖不起。

赵充国发出奏书的时间是六月二十八日,宣帝收到奏书并下诏批复的时间是七月六日,长安与金城远隔一千四百五十里,往返就是两千九百里,再加上群臣商量还有皇帝下诏等所有时间,一整套下来竟然仅仅花了七天,由此可见汉朝人驿传之速、行政效率之高。《汉旧仪》有云:“驿三骑行,日夜千里为程。”以当年之硬件条件,比于现代化之今日,其效率若此,今人汗颜矣。

赵充国收到诏书后,细致的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也该理解皇帝的难处。如今汉军之存粮毕竟已不多,靠关东转运耗费巨大。那就双方各退一步,等到秋天储备好秋粮后再打,还是那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赵充国最终顶住压力,坚壁清野,坚持数月不出战,以消磨羌人士气,等待最终雷霆一击的机会。